梅州信息网

首页 > 最新信息 / 正文

张继“夜泊”的不是“枫桥”及“寒山寺”,唐代根本没有这些地名(有游于子墨子之门者文言文翻译)

网络整理 2022-05-24 最新信息

张继“夜泊”的不是“枫桥”及“寒山寺”,唐代根本没有这些地名

(本文发表于《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2021年第1期。引用或转载请注明出处。)


摘要:张继《枫桥夜泊》存在很多异文及异解,但争议主要集中在“江枫”应该如何理解。一说是“江边的枫树”,一说是“江桥”和“枫桥”的合称。但大量文献表明,恶湿的枫树不会长在江边,唐代也不存在“枫桥”和“江桥”。而且,现在的“寒山寺”在宋代名为“枫桥寺”,更早前则叫“普明禅院”,也就是说诗中的“寒山寺”并非实指。最早收录本诗的唐人选唐诗《中兴间气集》中,诗题原为《夜泊松江》;在宋本《文苑英华》和宋本《渔隐丛话》中,那四个字为“江村渔父”。综合判断:《夜泊松江》和“江村渔火”应该是原本,张继夜泊之处应该是城东的松江,而不是城西的枫桥。另外:“月落乌啼霜满天”中的“乌”指的是乌臼,而不是乌鸦。

关键词:张继 枫桥夜泊 夜泊松江 江枫渔火 江村渔火 寒山寺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村渔火对愁眠。

姑苏台下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张继(约715—约779)的这首诗,不仅在中国家喻户晓,甚至在日本都妇孺皆知。但此诗的异文及争议也很多,比如“月落”有作“日落”、“乌啼”有作“猿啼”、“江村”有作“江枫”“江边”、“渔火”有作“渔父”、“对愁眠”有作“对愁眼”、“台下”有作“城外”“城下”、“夜半”有作“半夜”、“到客船”有作“过客船”,诗题更是有《夜泊松江》《枫桥夜泊》《夜泊枫江》《枫桥寺》《宿枫桥》《晚泊》《枫桥》《舟》等多种(为了辨析表述的方便,下文一般语境下称《夜泊》),甚至作者也另有温庭筠之说。其中关于“江村渔父”及“半夜钟”的争议更是历经近千年、席卷诗学界,至今也没有停止。以“枫桥夜泊”为关键词在知网上搜索,相关的论文达40多篇。学者们不断以新的知识、从新的角度对该诗进行解读、诠释或者质疑。

时代在发展,技术在进步。互联网时代,我们有了更先进的检索手段,有了更多更大的数据库,也就可以获取更多的文献,从而对唐诗等经典篇章进行更全面的考查和研究。本次考证及辨析,笔者从北京大学古籍库、中国国家数字图书馆、哈佛燕京图书馆中文特藏等几大数据库中检索到了载有《夜泊》的古典文献56种,版本达64个。以文献成书年代划分,唐代1种,宋代22种,元代1种,明代19种,清代12种;以版本刊行时间划分,宋本4个,元本3个,明本17个,清本37个,民国版本2个,现代版本1个。

在阅读相关文献的过程中,笔者逐渐产生了一种感觉,那就是以前对《夜泊》的认知与大量的文献史料严重不符,而且读得越多,这种感觉越是强烈,最终颠覆了以前的认知并做出了迥异于前人的判断:这首诗所描写的地方并不是姑苏城西的“枫桥”及“寒山寺”,而是城东的松江一带。诗中的“江枫”应为“江村”,“姑苏城外”应为“姑苏台下”,原本的诗题应为《夜泊松江》,肯定不是《枫桥夜泊》。


一、版本源流概览

《夜泊》的异文争议主要集中在“江枫”和“渔火”上,而这方面的争议与诗题紧密相关。

64个版本中,“江枫”51处,“江村”13处,“渔火”57处,“渔父”5处,即《文苑英华》的2个版本、《渔隐丛话》宋刻本、《全唐诗》和《古今诗话纂》。另外,有2个金代瓷枕上的诗文为“江边渔父”。

最早收录本诗的文献是唐人高仲武(中唐人,生卒年不详)辑编的《中兴间气集》。该书的3个古籍版本均为“江枫渔火”,但标题都不完全一样。涵芬楼藏明翻宋刊本为《夜泊松江》,四库本为《夜泊松江》加小注“原题《枫桥夜泊》”,中华书局版(以毛氏汲古阁影宋抄本为底本)为《夜宿松江》加小注“宿,嘉靖本、汲本作泊”。另:王士禛(1634—1711)删纂《十种唐诗选》中的《中兴间气集》为《夜泊松江》。

张继“夜泊”的不是“枫桥”及“寒山寺”,唐代根本没有这些地名

综合判断,《中兴间气集》的诗题应为《夜泊松江》。虽然这个诗题仅见于《中兴间气集》,但应该是本诗最初的题目,也是最贴切的诗题。《枫桥夜泊》是宋代以后才有的。由于这个诗题逐渐大行于世,导致后人误以为它是原题,所以四库本称“原题《枫桥夜泊》”。而《中兴间气集》中的“江枫渔火”应该也是窜改的结果,因为明代的时候“江枫渔火”已经流行,而明人喜欢改窜古书是公认的。或许有人要问:那凭什么说诗题没有经过窜改呢?这需要参考其他各方面的因素。笔者的总体判断是:本诗先被改了诗文,后来又被改了诗题,这是一个相当长的过程。对此,后文将有论述。

张继“夜泊”的不是“枫桥”及“寒山寺”,唐代根本没有这些地名

李昉(925—996)《文苑英华》是较早收录《夜泊》的文献之一。这一文献有宋本残卷传世,其中就包括收有《夜泊》的第292卷,这也是64个版本中的5个宋本之一。该本中的诗题已经成了《枫桥夜泊》,但正文为“江村渔父”加小注“诗选作江枫渔火”,这也是“江村”和“渔父”最早的出处之一。四库本中的诗题仍为《枫桥夜泊》,但正文变成了“江枫渔父”加小注“诗选作江枫渔火”。需要说明的是,《文苑英华》虽然编于北宋初期,但由于错误太多,一改再改,几易其手,拖到南宋才刊行于世。而“枫”出现在《夜泊》中,应该是始于北宋。

王安石(1021—1086)《唐百家诗选》也有宋绍兴(1131—1162)本残本传世,该本中的诗题已为《枫桥夜泊》,正文为“江枫渔火”。

另外两个宋本是祝穆(?—1255)《方舆胜览》的宋咸淳三年(1267)刻本和王象之(1163—1230)《舆地纪胜》的清影宋抄本。这两本中引用的本诗都没有诗题,正文为“江枫渔火”。

64个版本中,刘克庄(1187—1269)《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又名《后村千家诗》)是唯一的元本。该本中的诗题为《舟》,亦为仅见。“分门纂类”是该书的体例,为了让诗题与门类更匹配,编者修改了很多诗的题目。比如,就在“舟”这一门类之下,有8首诗的题目都叫《舟》。除张继的《夜泊》外,崔颢的《长干行四首(其三)》也被改成了《舟》。

龚明之(约1091—1182)《中吴纪闻》的4个版本,诗题均为《宿枫桥》。明弘治七年(1494)刻本、明末毛氏汲古阁刻本、清咸丰三年(1853)粤雅堂本的正文均为“江村渔火”,唯四库本的正文为“江枫渔火”。

胡仔(1110—1170)《苕溪渔隐丛话》先后两次引用本诗。后集卷2未引诗题,正文宋刻本为“江村渔父”,明抄本和四库本为“江村渔火”;后集卷15题为《枫桥夜泊》,正文明抄本为“江村渔火”,四库本却为“江枫渔火”(宋刻本阙)。

洪迈(1123—1202)《万首唐人绝句》的传世版本也有不同。该文献3个古籍版本的诗题均为《枫桥夜泊》,但诗文有异。明嘉靖刻本和四库本均为“江枫渔火”,而明万历刻本(赵宦光校)为“江村渔火”,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沿袭了这个版本。

王观国(1140年前后在世)《学林》的明嘉庆已巳年(1809)刻本、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广雅书局重刊本、四库本均为“江枫渔火”,清抄本原本写的是“江村渔火”,但有人在“村”的旁边改作“枫”。

另外,吴曾(南宋绍兴年间人)的《能改斋漫录》亦为《枫桥夜泊》和“江村渔火”。此后,明代的《姑苏志》《唐音统签》《石仓历代诗选》《大明一统名胜志》和清代的《全唐诗录》《御定佩文斋咏物诗选》等文献为“江村渔火”,其他绝大多数文献均为“江枫渔火”,而诗题也基本都成了《枫桥夜泊》。唯一的例外是《全唐诗》,其取“江枫渔父”加小注“父,一作火。”

高棅(1350—1423)《唐诗品汇》的明嘉靖刻本、明汪宗尼刻本和四库本均为“江枫渔火”,但嘉靖刻本有脚注“枫作村”。同为高棅辑选的《唐诗正声》明嘉靖刻本则为“江村渔火”。

陆容(1436—1497)《菽园杂记》的一则笔记曰:“张继《枫桥夜泊》诗二句云:‘江村渔父对愁眠’,不若旧本‘江枫渔火’为佳,此皆刻本之误也。”另有小注称:“原本‘江枫渔火’为佳,之下曰,但不知继自改定、定于他人尔。”这说明当时还有“江村渔父”的版本。

寒山寺藏有一块俞樾(1821—1907)书写的诗碑。刻石正面的诗文是通行的版本,但刻石的背面附刻了一段俞樾的注释:“唐张继《枫桥夜泊》诗脍炙人口,惟次句‘江枫渔火’四字颇有可疑。宋龚明之《中吴记闻》作‘江村渔火’,宋人旧籍可宝也。此诗宋王郇公曾写以刻石,今不可见。明文待诏所书亦漫漶,‘江’下一字不可辨。筱石中丞属余补书,姑从今本,然‘江村’古本不可没也,因作一诗附刻,以告观者。”其诗曰:“郇公旧墨久无存,待诏残碑不可扪。幸有《中吴记闻》在,千金一字是‘江村’。”显而易见,俞樾对“江村”爱不忍弃,但他只注意到《中吴纪闻》中的“江村渔火”,却不知《文苑英华》《万首唐人绝句》《能改斋漫录》等宋代文献中均有。俞樾之所以不察,可能是因为他看到的大都是四库本。四库把原本中的“江村渔火”基本上都改成了“江枫渔火”,连个异文都不注,实在是误导后人。实际上,《中吴纪闻》的四库本中也是“江枫渔火”,好在清末还有粤雅堂丛书行世,而此本中为“江村渔火”。 俞樾读到的《中吴纪闻》,可能就是这个版本。如果他看到了宋本《文苑英华》等文献,想必会把“江村渔火”直接写到诗碑的正面。

张继“夜泊”的不是“枫桥”及“寒山寺”,唐代根本没有这些地名


张继“夜泊”的不是“枫桥”及“寒山寺”,唐代根本没有这些地名

值得一提的是,上海博物馆曾展出过一个宋金时期的仕女瓷枕,上写有“叶落猿啼霜满天,江边渔父对愁眠。”[1]另一个虎纹瓷枕上也写有同样的内容。这两个瓷枕上的“叶”“猿”“边”等字均为仅见,但“父”却另见于《文苑英华》《全唐诗》等。“父”与“火”形似,这肯定是造成讹误的主因。“渔火”指“渔船上的灯火”,“渔父”指“渔船上的男人”,都说得通,对诗意影响不大,下文不再辨析。

版本太多,不再详述。总的来说,《枫桥夜泊》这个诗题在宋代就已成主流,明清时期几乎一统,而“江枫渔火”也逐渐成了不二的选择。因此,就版本的数量及源流而言,诗题及正文似乎应该是《枫桥夜泊》和“江枫渔火”。但在诗意、史实等其他方面,却存在很多不合,无法自圆其说。


二、“江”“枫”“寺”全部虚无

关于《夜泊》的争议,围绕“江枫”的最多;而关于“江枫”的争议,并不在于异文,而是如何理解——即“江枫”到底是什么意思?主要有两种观点:一说是指“江边的枫树”,一说是“江桥”或“江村桥”与“枫桥”的合称。然而,寒山寺的旁边只有一条小河,既没有江,也没有枫树;而且,文献表明唐代既没有“江村桥”,也没有“枫桥”;甚至,既没有“寒山寺”,也没有“半夜钟”。

(一)寒山寺并非实指

关于寒山寺历史的记载,最权威的当属清末叶昌炽(1849—1917)所纂《寒山寺志》。在此之前,寒山寺没有编修过寺志。《寒山寺志》对寒山寺的历史作了比较系统、全面的考证和著录。但寒山寺的早期历史,一直不清不楚。当年叶昌炽的《寒山寺志》甫一问世,就有人不以为然,称:“寒山寺羌无故实,不过一荒寒之山寺耳!”[2]虽然如今的寒山寺相当繁盛,那不过是因为因诗而名、因名而兴,但“羌无故实”的窘况并未改变。实际上,寒山寺就是一座因诗而生的庙宇。

最早将诗与寺联系起来,可能源于宋代。朱长文(1039—1098)《吴郡图经续记》:“普明禅院在吴县西十里枫桥。枫桥之名远矣。杜牧诗尝及之,张继有《晚泊》一绝。”[3]《舆地纪胜·平江府》之“景物”篇介绍了兴福寺、开元寺、觉报寺、报恩寺、福臻院、观音院,没有提及普明禅院或枫桥寺或寒山寺。祝穆(?—1255)《方舆胜览》:“枫桥寺,在吴县西十里。唐人张继诗:‘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台下寒山寺,半夜钟声到客船。’”[4]范成大(1126—1193)《吴郡志》也收录了张继的诗,诗题亦为《晚泊》,其文只有“普明禅院”或“枫桥寺”,而无“寒山寺”。“普明禅院,即枫桥寺也。在吴县西十里,旧枫桥妙利普明塔院也。”“按《吴郡图经》,实妙利普明塔院,而不著经始之岁月。唐人张继、张祐尝即其处作诗记游,吟诵至今,而枫桥寺亦遂知名于天下。太平兴国初,节度使孙承佑重建浮屠七成,峻峙蟠固,人天鬼神所共瞻仰。至嘉祐中,始改赐普明禅院,而雄杰伟丽之观滋起矣。”这意味着,宋代的时候,张继的诗题中已经有了“枫桥”二字,所谓《晚泊》应为略语。但这些记录也说明,此时还没有“寒山寺”这个名字。但因“不著经始之岁月”,这个因诗而名的“枫桥诗”或“普明塔院”是不是后来的“寒山寺”并不确定。

李贤(1409—1467)《大明一统志》中出现了“寒山寺”这个名字:“寒山寺,在府城西一十里。”[5]王鏊(1450—1524)的《姑苏志》:“寒山禅寺,在阊门西十里枫桥下,旧名妙利普明塔院。宋太平兴国初,节度使孙承祐建浮图七成。嘉祐中,改普明禅院。然唐人已称寒山寺矣。相传寒山、拾得尝止此,故名,然不可考也。”[6]先是附会诗题,然后附会诗文,进而附会寒拾,然而只是“相传”,“不可考也”。

明嘉靖《吴邑志》:“寒山寺,梁建。”[7]仅仅两个字,将寒山寺的历史提前到了南北朝时期。同治《苏州府志》则称:“寒山禅寺,在县西十里枫桥,故称枫桥寺,起于梁天监间,旧名妙利普明塔院。”[8]此说比《苏邑志》更加具体,现在的解读也多依此说。此前的文献均称寒山寺“不详其经始岁月”,突然变得如此详细,而且没有给出任何根据,实在太突兀了。

或曰:除张继《夜泊》诗,还有多位唐人的诗中出现了“寒山寺”,怎么能说唐时姑苏之“寒山寺”“羌无故实”呢?其实,那些诗中的“寒山寺”都是虚指“寒山中的寺院”,而非实指名字就叫“寒山寺”的寺院,更与苏州的这个“寒山寺”无关,比如韦应物《寄恒璨》:“心绝去来缘,迹住人间世。独寻秋草径,夜宿寒山寺。今日郡斋闲,思问楞伽字。”刘言史《送僧归山》:“楚俗蕃花自送迎,密人来往岂知情。夜行独自寒山寺,雪径泠泠金锡声。”方干《途中言事寄居远上人》中也有“白云晓湿寒山寺,红叶夜飞明月村”之句,所谓“寒山”也不是实名,而是一种修辞——因为“霜满天”,山被寒气所笼罩,故曰“寒山”。 虽然苏州城外确实有一座名叫“寒山”的小山,但此山与寒山寺没有关系。释皎然《闻钟》中有一句“古寺寒山上,远钟扬好风”。张继诗中的“寒山寺”应该也是“寒山上的古寺”之意。

至于韦应物《寄恒璨》后来被改题为《宿寒山寺》,并被作为唐代即有寒山寺的证据,也属牵强附会。的确,韦应物曾任苏州刺史,但他也当过滁州刺史。有学者认为,《寄恒璨》与韦应物另一首诗《宿永阳寄璨律师》应当作于同一时期,而永阳县在滁州治内。细审诗意,《寄恒璨》应该不是作于苏州,而更可能作于滁州[9]。程德全(1860—1930)在重修寒山寺时,把韦应物的《宿寒山寺》和释皎然的《闻钟》刻石并置于寺内,显然是生拉硬拽。

张继谢世之后才出生的张祜(约785—849)特别爱好游览,而且喜欢咏寺。他的《张承吉文集》中有《题虎丘寺》《题丘山寺》《题虎丘东寺》《题虎丘西寺》《题苏州楞伽寺》《题苏州思益寺》《题苏州灵严寺》《题普贤寺》等多首题咏苏州寺院的诗,却没有关于寒山寺的。

又或问:唐代名僧寒山与寒山寺的关系又如何解释?有道是:“因僧而有寺,因寺而有诗”,也就是说,因为寒山子而有寒山寺,有了寒山寺才有张继诗。这种说法虽然流传甚广,其实也是在宋代以后,寒山子才与寒山寺(枫桥寺)扯上关系,比如绍昙禅师《枫桥枯山讣音》诗曰:“半夜客船钟,渔火愁眠省。不见老寒山,泪湿吴云冷。幽鸟啼霜月影斜,野桥枫叶翻红锦。”此中提到了寒山,但诗题中为“枫桥”,而不是“寒山寺”,只不过二者很近而已。宋代文献均称“枫桥寺”,而非“寒山寺”,也说明“寒山寺”因寒山子而名并未得到时人的认可。如果真如传说的那样,唐代就修建了寒山寺且因寒山子而名,宋人不可能完全不提“寒山寺”。

直接把寒山寺之名与寒山子联系在一起是明永乐十一年(1413)姚广孝所作的《寒山寺重兴记》,其文曰:“唐元和中有寒山子者……寻游天台寒岩,与拾得、丰干为友,终隐入岩石而去。希迁禅师于此创建伽蓝,额曰寒山寺。”但此文的真伪颇有争议,且文中已经说明,所谓“寒岩”,在浙东的天台,而不是在苏州。

(二)唐代既无“枫桥”亦无“江桥”

《全唐诗》中,“枫桥”只出现了两次,除《枫桥夜泊》外,就只有张祜的《枫桥》,又作杜牧《怀吴中冯秀才》。“长洲苑外草萧萧,却算游程岁月遥。唯有别时今不忘,暮烟秋雨过枫桥。”这被认为唐代就有“枫桥”的主要证据,但这首诗的来历不明,非常可疑:一是收录这首诗的文献非常少。二是作者不一,有的版本归杜牧,有的版本归张祜,有的版本二人兼收。三是此诗最早出现于北宋末期的文献。北宋四大部书之一的古代诗文总集《文苑英华》中没有这首诗。《舆地纪胜·平江府》之“诗”篇收录了唐宋数十位诗人的近百篇有关苏州的诗歌,其中包括张继的《夜泊》,也包括张祜的《松江怀古》,但没有《枫桥》或《怀吴中冯秀才》。编于唐代的《樊川文集》中没有《怀吴中冯秀才》,宋人补编的《樊川外集》才收有此诗。《樊川外集》既不知何人所编,也不知成于何时。“由于北宋末刻家不辨真伪,贪多求全……故《樊川外集》中讹伪甚多。”[10]宋蜀刻本《张承吉文集》收录张祜诗歌516首,其中也没有《枫桥》。巴蜀书社2007年出版的《张祜诗集校注》把此诗另外编入“集外诗”,注明的来源就是那些史志。笔者以为,该诗应为宋人伪作。

《吴郡志》:“枫桥,在阊门外九里道傍,自古有名,南北客经由未有不憩此桥而题咏者。”[11]姑苏是富庶繁华、人文荟萃之地,枫桥又是“南北往来,必经于此”且“自古有名”的要道,还拥有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名字,依照常理,它确实应该像扬州的“二十四桥”一样,成为诗人们纷纷吟咏的对象,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就拿韦应物(737—791)来说,他先后当过滁州刺史和苏州刺史,还被称为“韦苏州”。任职滁州时,城郊的一条乱草丛生的小河沟,他都写了好几首诗,包括著名的《滁州西涧》,而在守苏州期间,竟然对枫桥未留一字。《舆地纪胜·平江府》收录的近百首唐宋诗中,白居易《忆旧游》和《送李使君》分别提到了皋桥和乌鹊桥,没有任何一首诗提及“枫桥”。对此,宋人已经提出了质疑。王楙(1151—1213)在《野客丛书》中问:“白乐天、韦应物尝典吴郡,又以诗名,皮日休、陆鲁望与吴中士大夫赓咏景物,如皋桥、乌鹊桥之属,亦班班见录,顾不及‘枫桥’二字。何也?”[12]

笔者认为,最合理的解释是:唐代的姑苏城外,根本就没有“枫桥”。其实,不仅唐诗中鲜见“枫桥”,其他唐代文献中也难觅“枫桥”的影子。而“枫桥”的出现,可能始于北宋。

《吴郡图经续记》卷中曰:“普明禅院在吴县西十里枫桥。枫桥之名远矣……旧或误为封桥,今丞相王郇公顷居吴门,亲笔张继一绝于石,而枫字遂正。”王郇即宋仁宗时大学士王珪。这段记载称,王郇在书张继诗的时候把“封”改成了“枫”,但张继的诗中从来就没有“封”字,实在莫名其妙。另一令人不解的是,《吴郡图经续记》卷中的“桥梁”篇凡十五节,纪录了20多座桥梁,既没有“封桥”,也没有“枫桥”。《江南通志》:“枫桥即枫关,旧本名封桥,因张继诗相承作枫。”[13]《姑苏志》之“枫桥”载:“《豹隐记谈》云,旧作封桥,后因张继诗相承作‘枫’。今天平寺藏经多唐人书,背有‘封桥常住’字。”[14]李日华(1565—1635)《六研斋二笔》也有与《姑苏志》几乎一样的记载[15]。另据王謇(1888—1969)《宋平江城坊考》:“枫桥,去阊门七里。《豹隐记谈》云:旧作封桥。王郇公居吴时书张继诗刻石作‘枫’字,相承至今。天平寺藏经多唐人书,背有‘封桥常住’四字朱印。知府吴潜至寺赋诗,云‘借问封桥桥畔人’。笔史言之,潜不肯改,信有据也。翁逢龙亦有诗,且云寺有藏经,题‘至和三年曹文廼写施封桥寺。’作‘枫’者非。熊尝见佛书,曹氏所写,益可信云。”[16]王謇考证以为,“封桥”乃“封家桥”之谓,“封”是姓氏,且今松江尚有“封”姓子孙。当代所编《苏州市志》说:“枫桥,曾名封桥,为古代水陆交通要道,设护粮卡,每当漕粮北运经此,就封锁河道,禁止别的船只通行,故名之为‘封’。自唐张继作《枫桥夜泊》诗后,枫桥之名遂远播四方。”这些记载都证明,在北宋的时候,“枫桥”还叫“封桥”。也就是说,唐时苏州没有名为“枫桥”的桥。

关于“封”改“枫”的说法,《姑苏志》等多种文献均谓引自周遵道(宋人,生卒年不详)的《豹隐纪谈》。但笔者查阅了哈佛燕京中文特藏和上海涵芬楼版《说郛》收录的《豹隐纪谈》,两个版本中均无关于“枫桥”的记载。

《太平寰宇记·江南东道》之“苏州”卷只介绍了“臯桥”[17],没有提到“枫桥”或“封桥”。《舆地纪胜·平江府》之“景物”篇介绍了吴江桥、乌鹊桥、乘鱼桥、百口桥,未及其他桥梁。《方舆胜览·平江府》的“寺观”篇中有“枫桥寺”,但“桥梁”篇中却没有“枫桥”。

与“枫桥”类似,唐代也没有“江村桥”或“江桥”。现代版《江村桥重修记》说: “江村桥, 始建年代不详。今桥系清康熙四十五年(公元1706年) 重建。”

《全唐诗》中没有出现“江村桥”,“江桥”出现了7次,但都与寒山寺无关,比如杜甫《倚仗(盐亭县作)》中的“山县早休市,江桥春聚船。”《吴郡图经续记》列举的20多座桥梁中,既没有“封桥”或“枫桥”,也没有“江村桥”或“江桥”。南宋石刻《平江图》, 寒山寺前只有枫桥, 没有江村桥。明代《姑苏志》出现了“江村桥”,但释文只有四个字“枫桥西北”。另有一处提及:“自横塘北流直入运河,曰洞泾;自彩云港北折出洞泾之西,曰白莲泾;又西出江村桥,曰枫桥湾。”《寒山寺志》之“志桥”中关于“江村桥”的记录只有7个字:“江村桥,曰枫桥湾。”[18]此文出自《姑苏志》,但如此截取,委实说不通。所以如此处理,可能是没有找到关于“江村桥”的史料,只好拿这7个字凑数。可以推断,至少在宋以前,寒山寺旁原本没有“江村桥”或“江桥”,为了附会《枫桥夜泊》,才给后来修建的桥起了这个名字。也就是说,张继作《夜泊》诗时, 那个地方没有江村桥。

至于所谓“枫江”,也是查无来历。《全唐诗》中只有两首关于“枫江”的诗。刘绮庄《扬州送人》中有“桂楫木兰舟,枫江竹箭流”之句,许浑《喜远书》中有“寄怀因桂水,流泪极枫江”之句。此二诗中“枫江”与“桂楫”和“桂水”对仗,既非实指,也与姑苏无关。《御定骈字类编》中的“枫江”条云:“骆宾王《赠李八骑曹序》:山芳袭吹,坐疑兰室之中;水树含春,宛似枫江之上。又《夏初饯宋少府之丰城序》:帝里天津,槐衢分黑龙之水;巴陵地道,枫江连白马之门。”[19]此中“枫江”也都是为工遣词,亦非实有此江。寒山寺附近的小河,也实在称不上“江”。古籍版本中,“枫江”仅出现在《全唐诗》,其诗题下小注“一作《夜泊枫江》”,不知其来何自。

(三)寒山寺也没有“枫树”和“钟声”

《夜泊》是一首有声有色的诗。所谓“声”,包括乌啼之声和夜半钟声;所谓“色”,包括霜天之白,还有枫叶之红。读者肯定都以为,寒山寺下,枫桥旁边,一定有枫树。然而,没有。

王端履(1814年进士)《重论文斋笔录》云:“江南临水多植乌桕,秋叶饱霜,鲜红可爱,诗人类指为枫,不知枫生山中,性最恶湿,不能种之江畔也。此诗‘江枫’二字,亦未免误认耳。”[20]

近代学者陈衍(1856—1937)也曾感慨地说:“天下有其名甚大,而其实平平无奇者。苏州寒山寺,以张继一诗,脍炙人口;至日本人,尤妇孺皆知。余前后曾得两绝句,一云:‘只应张继寒山句,占断枫桥几树枫。’实则并无一枫也。一云:‘算与寒山寺有缘,钟楼来上夕阳边。’实则并无钟也。桐城方贲初守彝有绝句云:‘曾读枫桥夜泊诗,钟声入梦少年时。老来远访寒山寺,零落孤僧指断碑。’殆亦与余同其感想矣。”[21]

再把时间往前推移七八百年。《野客丛书》之“枫桥”称:“杜牧之诗曰:‘长洲茂苑草萧萧’,‘暮烟秋雨过枫桥’。近时孙尚书仲益、尤侍郎延之,作《枫桥修造记》与夫《枫桥植枫记》,皆引唐人张继、张祜诗为证,以谓枫桥之名著天下者,由二公之诗,而不及牧之。按牧与祜正同时也……崔信明诗‘枫落吴江冷’。江淹诗:‘吴江泛丘墟,饶桂复多枫。’又知吴中自来多枫树。”王楙一方面为《枫桥》或《怀吴中冯秀才》的作者问题为杜牧鸣不平,一方面为唐诗中鲜见“枫桥”而感到奇怪,同时也提到当时曾修造枫桥并在桥边植枫。笔者相信,这样的植枫之举在历史上绝不止一次两次,然而,枫呢?“枫生山中,性最恶湿。”虽然王端履又以“误认”为“江枫”圆场,但终归有些牵强。

“唐人有云:‘姑苏台下寒山寺,半夜钟声到客船。’说者亦云,句则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钟时。”[22]欧阳修的这段话引来了无数的争议。宋人王直方、叶梦得、王观国、陈正敏、吴聿、王楙、计有功、陆游、陈岩肖、胡仔、龚明之,元人释园至,明人郎瑛、朱承爵、胡震亨、胡应麟、许学夷,清人王士禛、孙涛、马位、袁枚、吴景旭、何文焕,近人高步瀛等知名诗家都曾就“半夜钟”问题发表意见。有人认为半夜是否敲钟无关诗旨,有人认为“夜半钟声”实为“五更钟”被误以为“半夜钟”,而绝大多数人基于考证认为吴地寺院确有半夜钟。持论者大都三言两语,笼统而简略,唯扬州人张邦基(1131年前后在世)和吴人龚明之说得比较具体。张邦基在《墨庄漫录》中说:“今平江城中从旧承天寺鸣钟,乃半夜后也,余寺闻承天钟罢,乃相继而鸣,迨今如是,以此知自唐而然。”据此可知,姑苏“半夜钟”始于唐代的承天寺,后来有些寺院因袭。龚明之在《中吴纪闻》中说:“诗话尝辨之云:姑苏寺钟多鸣于半夜。予以其说为未尽,姑苏钟唯承天寺至夜半则鸣,其他皆五更钟也。”据此,仅承天寺有“半夜钟”,这与陈衍谓寒山寺“实则并无钟”相印证。现在寺内钟楼上悬挂的大钟系清光绪三十年(1904)江苏巡抚陈夔龙重修寒山寺时铸造的。也就是说,寺里本没有“半夜钟”,甚至连“五更钟”都没有。

既无“江(村)桥”也无“枫桥”,既无“枫树”也有“枫江”,那么关于“江枫”的两种解释都说不通,而诗题《枫桥夜泊》或《夜泊枫江》也都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反观《夜泊松江》及“江村渔火”则顺理成章,没有任何违拗之处。

乐史(930—1007)《太平寰宇记》:“吴江本名松江,又名松陵,又名笠泽。其江出太湖……至秋月多生鲈鱼,张翰思鲈脍之所也。”[23]《大明一统名胜志·松江府志胜》:“晋张翰仕齐王,囧在京师,见秋风起,思松江鲈鱼脍,遂命驾东归……”[24]也就是说,至少在晋时,就已经有了“松江”。唐诗中有不少咏松江的作品,比如白居易的《松江观鱼》,杜牧的《泊松江》,张祜的《松江怀古》,等等。“松江”原名“淞江”,“然讳水为灾,故淞字去水。”今人不知来由,又称“吴淞江”,还有“吴淞口”。

至于“江村”,亦非实指,就是松江边儿的村子。月落欲曙,乌臼啼叫。江村渔家的灯火伴愁而眠,姑苏山笼罩在霜天之下,寒山之中还有一座寺院,夜半时分还有钟声传到客船……萧杀、悲凉、孤寂、愁苦,既符合舆地环境,也符合作者心境。

另外,与张继同时代的诗人司空曙有一首题为《江村即事》的诗:“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其中第二句中有5个字与张继的《夜泊》相同,即“月落”和“江村……眠”。不管是谁借鉴谁,都可以印证《夜泊》中的“江枫”应该是“江村”。

陈景沂(宋人,生卒年不详)《全芳备祖》之“木部”有一节专门介绍了“枫”,其文曰:“枫,香树,似白杨,叶圆而歧分,有脂而香,其子大如鸭卵,二月花发……至霜后叶丹可爱,故骚人多称之。”文后引用了很多前代诗人咏枫的诗句,其中就包括“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当然也包括杜牧的“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25]的确,霜后的红枫很美。所以有人说,如果没有“枫”字,张继此诗就会减色。当初把“村”改成“枫”的人,可能就是这么想的。但原本就是原本,后人不能因为觉得某个字美就改换到前人的诗文中。其实,“江村”也很美。除“钓罢归来不系船……只在芦花浅水边”之外,杜甫《江村》诗中也有“自来自去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等句。这种闲适之美,别有一种韵味。

“枫”固然美,但咏多了,也会让人腻味,甚至落于俗套。“枫”之美,美于表;“村”之美,蕴于内。况且,张继此时的心境是“灰暗”的,愁眼之中就不该有“鲜艳”的色彩。


三、“姑苏台下”远胜“姑苏城外”

收录全诗的63个版本,只有祝穆(?—1255)《古今事文类聚》和《方舆胜览》(两个版本)为“姑苏台下”,《锦绣万花谷》为“姑苏城下”,其他的版本均为“姑苏城外”,但有几种诗话的引文却为“姑苏台下”。比如欧阳修《六一诗话》中的那段关于“半夜钟”的笔记中,引用的诗句即为“姑苏台下寒山寺,半夜钟声到客船。”后来,宋魏庆之《诗人玉屑》、无名氏《锦绣万花谷》、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阮阅《诗话总龟》、李颀《古今诗话》、何文焕《历代诗话》、施蛰存《唐诗百话》等在引用欧公那段话时都保留了原句,其中《诗人玉屑》的宋刻本、元刻本、明刻本,《诗话总龟》的涵芬楼景明本和四库本均未作改动。《锦绣万花谷》后集卷5引用全诗时为“姑苏城下”,后集卷33引用欧阳笔记时仍为“姑苏台下”,充分体现了对原作的尊重。

虽然“姑苏台下”的版本数量远远少于“姑苏城外”,但笔者以为,前者远远好于后者。

“姑苏城”无须解释。“姑苏台”是什么呢?它是吴王夫差的行宫,始建于公元前505年。《太平寰宇记》:“姑苏台,吴王夫差为西施造,以望越。”[26]《吴都文粹》载:“姑苏台,在姑苏山。旧图经云在吴县西三十里……横亘五里,崇饰土木,殚耗人力,宫妓千人。台上别立春宵宫,为长夜之饮……”[27]因耽于享乐,致国破身亡,这是历史上“奢靡亡国”的经典案例,也常常成为诗人咏叹的对象。李白就曾数次援引此典,比如《乌栖曲》诗曰:“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苏台览古》诗曰:“旧苑荒台杨柳新……曾照吴王宫里人。”曹邺《姑苏台》诗曰:“吴宫酒未消,又宴姑苏台……星散九重门,血流十二街……”白居易也在《杂兴》诗中写道:“伍员谏已死,浮尸去不回。姑苏台下草,麋鹿暗生麑。”柳永《双声子》词也以姑苏台为背景:“三吴风景,姑苏台榭,牢落暮霭初收。夫差旧国,香径没,徒有荒丘……”在古诗词中,“姑苏台”就是一种意象,拥有非常丰富的历史内涵。该词一出现在诗中,马上就会让人联想到当年的吴王及其奢靡之害,自然生发出无限的感慨,从而达到借古讽今或警世省人的艺术效果。

而“姑苏台”出现在《夜泊松江》中,非常符合本诗的历史背景。白居易《长恨歌》诗曰:“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这与“吴王宫里醉西施”何其相似乃尔!正是由于唐玄宗李隆基重蹈吴王的覆辙,导致了“安史之乱”,使登第才两年的张继流落吴地,也才有了《夜泊》这首诗。

“愁”是本诗的“诗眼”。愁什么?愁个人前途,忧国家命运。开元十二年(753)进士及第,开元十四年(755)“安史之乱”。仕途刚刚开始,盛世突然动荡。不仅官做不成了,还不得不到处漂泊。如此巨大的落差,那么混乱的时局,怎一个“愁”字了得?!然而,众多的唐诗选本在赏析本诗时,虽然也说“愁”是诗眼,却都语焉不详。要么轻描淡写地称之为“羁旅之愁”,要么一笔带过、不加细说。《唐诗鉴赏辞典》关于《夜泊》的赏析洋洋千言,也没有说作者因何而愁[28]。为什么会这样?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很多人不了解诗的背景,未领会诗的精神,另一方面恐怕也与版本的变异有关。本诗最有历史内涵、最能体现诗旨的就是“姑苏台”三字,然而通行的版本却都是“姑苏城”。“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在世人眼里,“姑苏城”是个充满诗意、令人向往的地方。它不仅不让人“愁”,甚至给人以“喜”感。因此,也难怪很多人不解或不甚解此诗之“愁”。

纵览李白、杜甫、白居易、杜牧、张祜等人咏苏州的诗作,大都会借吴王起兴,因为那段历史确实非常令人唏嘘,引人深思。生活在盛世的李白尚且念念不忘吴王之覆,正因历史重演而深受其害的张继岂能没有感觉?吟诗作赋,重在意蕴。若仅着眼于眼前的景物、个人的际遇,未免单薄而轻飘;但若把现实和历史、个人前途和国家命运结合起来,作品就厚重多了。施蛰存说“这首诗是一般的赋写景物的诗,没有比兴的意义,读者也无可深入研究。”[29]这委实贬低了本诗的价值。

从修辞的角度说,“姑苏台”也优于“姑苏城”。为什么?因为“姑苏台下寒山寺”比“姑苏城外寒山寺”更有画面感。寺在台下,山为背景,“诗中有画,画有有诗。”这与“远上寒山石径斜”异曲同工。而“姑苏城”与“寒山寺”甚至连同框都很难。事实上,以《夜泊》为题材的画作,都没有“城”的影子。

联系诗的上下文,也应该是“姑苏台”。上文提到李白《乌栖曲》中有“姑苏台上乌栖时”,而《夜泊》也是以“月落乌啼”开头。《乌栖曲》是李白的成名作之一,比李白小15岁左右、年龄上正好晚一辈的张继肯定读过这首诗。化用一下,情理之中。另外,刘商(唐大历年间进士)《姑苏怀古送秀才下第归江南》中也有“姑苏台枕吴江水……城乌啼尽海霞销”之句。可见“乌”与“姑苏台”如影随形。这首诗写在《乌栖曲》和《夜泊》之后,应该亦属借鉴。

或问:姑苏台在城的西南,松江在城东。如果泊船于松江,又怎能看到姑苏台呢?“姑苏台枕吴江水”,而“吴江本名松江”(语出《太平寰宇记》,前文已引)。现在,吴江和松江分别指一条江的上下两段,并不是很长。当时,姑苏台也已不存,诗中的“姑苏台”与“寒山寺”一样,都是虚指。托物起兴,诗之常也。


四、其他几处异文

64个版本,“半夜”出现了11个,其他均为“夜半”。其中宋本《唐百家诗选》和《舆地纪胜》为“夜半”; 宋本《方舆胜览》为“半夜”,但四库本改成了“夜半”。《文苑英华》宋本为“半夜,一作夜半”,四库本也给改成了“夜半”。欧阳修引用的诗句为“半夜”,后人引用欧阳笔记时沿袭原文,所以“半夜”多出现在诗话中。“夜半”“半夜”,几无区别。

“日落乌啼”仅见于子墨客卿(清末人,生卒年不详)的《唐诗三百首注释》[44]。此中“日”字,应为讹误。

中华书局版《中兴间气集》中有一注释:“愁眠,一作愁眼”,但笔者未在古籍文献中发现出处。虽然也说得通,但形近致误的可能性大。

“过客船”见于《大明一统名胜志》。单以字论,“过”似乎比“到”还生动一些。但仅此一现,不足取之。

《中吴纪闻》“半夜钟”小注云:“此张继诗,王氏《学林新编》误以为温庭筠。”讹误是肯定的。但,王观国《学林》四库本中明明说“唐张继诗曰月落乌啼……”这是怎么回事呢?再查其他版本,《学林》的嘉庆刻本[45]、光绪刻本[46]和民国万库本[47]均为“唐温庭筠诗曰月落乌啼……”想必是四库本把“温庭筠”改成了“张继”,后来的3个版本则坚持原本中“温庭筠”。重刻再版当尊重原作,原则上不应该修改。若发现明显的错误,可以添加注释。如果修改,也应说明。四库修改文本还不加说明,实不可取。很多异文,也就是这样产生的。

温庭筠有诗曰:“悠然旅思频回首,无复松窗半夜钟。”关于“半夜钟”的争论中多有引用。王观国或一时疏忽,张冠李戴。


五、结语

综上所述,张继《夜泊》大约自宋代开始异变并被移花接木。过程可能是这样的:先因为形近,诗文中“(江)村”讹为“(江)封”,又因为音近,“(江)封”变成“(江)枫”。然后,诗题中的“松江”变为“枫江”,后来又变成了“枫桥”。与之相应,“普明禅院”变为“枫桥寺”,再变为“寒山寺”,寺院附近也慢慢有了“枫桥”,尔后又有了“江村桥”。再后来,寒山子也从浙东的天台山“搬”到了姑苏的寒山寺。于是,枫桥、寒山寺、寒山子产生互动,故事越来越多,名气越来越大。寒山寺成了名胜,寒山子成了名僧,张继成了著名诗人,《夜泊》成了经典唐诗。不过,其诗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甚至可以说是面目全非。张继若还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笔者以为,任何作者都不希望后人窜改自己的文字,因为无论改的好不好,那都不是自己的作品了。而作为后世的读者也应该知道诗文的原貌,因为即便窜改的作品再好,终归还是山寨版的贋品。


附表:略。(详见《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2021年第1期,或将于下月出版的拙著《唐诗正本——“大数据考辨唐诗”系列论文集》)


参考文献:

[1] 钟离有忌撰:《江边渔父对愁眠》[N],天津:《今晚报》1991年6月2日。

[2] 凌郁之著:《寒山寺诗话》[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前言。

[3] (宋)朱长文撰:《吴郡图经续记》[O],四库本,卷中第15页。

[4] (宋)祝穆撰:《方舆胜览》[O],宋咸淳三年(1267)刻本,卷2第12页。

[5] (明)李贤撰:《大明一统志》[O],明天顺五年(1461)内府刻本,卷8第12页。

[6] (明)王鏊等纂:《姑苏志》[O],四库本,卷29第62-63页

[7] (明)杨循吉撰:《吴邑志》[O],明嘉靖癸亥年(1566)刻本,卷4第4页。

[8] (清)李铭皖撰:《同治苏州府志》[O],清刻本,卷40第8页。

[9] 杨明撰:《张继诗中寒山寺辨》//《中华文史论丛》[J],1987年第2、3合辑,收《汉唐文学辨思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

[10] 郭文镐撰:《<樊川外集>诗辨伪》[J],西安:《唐都学刊》,1987年第2期。

[11] (宋)范成大撰:《吴郡志》[O],四库本,卷17第10页。

[12] (宋)王楙撰:《野客丛书》[O],四库本,卷23第13页。下同。

[13](清)黄之隽等纂:《江南通志》[O],四库本,卷25第20页。

[14](明)王鏊等纂:《姑苏志》[O],明正德(1506—1521)刻本,卷19第13页。

[15](明)李日华撰:《六研斋二笔》[O],明崇祯年间刻本,卷2第29页。

[16] 王謇著:《宋平江城坊考》[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49页。

[17] (宋)乐史撰:《太平寰宇记》[O],宋刊本,卷91第11页。

[18] (民)叶昌炽撰:《寒山寺志》[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页。

[19] (清)沈宗敬等编:《御定骈字类编》[O],四库本,卷196第51页。

[20](清)王瑞愎撰:《重论文斋笔录》[O],清刻本,卷9第30页。

[21] 陈衍:《石遗室诗话》[O],上海:商务印书馆民国十八年(1929)版,卷30第13页。

[22] (宋)欧阳修撰:《六一诗话》[O],四库本,第9页。

[23] (宋)乐史撰:《太平寰宇记》[O],宋刊本,卷91第16页。

[24] (明)曹学佺撰:《大明一统名胜志·松江府志胜》[O],明崇祯三年(1630)刻本,卷10第3页。

[25] (宋)陈景沂撰:《全芳备祖》[O],四库本,后集卷18第1、3页。

[26] (宋)乐史撰:《太平寰宇记》[O],宋刊本,卷91第13页。

[27] (宋)郑虎臣辑:《吴都文萃》[O],四库本,卷2第46-47页。

[28] 萧涤非等撰:《唐诗鉴赏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版,第1403页。

[29] 施蛰存著:《唐诗百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版,第465页。

[30] 施蛰存著:《唐诗百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65页。

[31] 刘逸生著:《唐诗小札》[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183页。

[32] 姚奠中著:《唐宋绝句名篇评析》[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152页。

[33] 张叔宁等著:《唐诗三百首新赏》[M],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577页。

[34] 管士光著:《唐诗精选》[M],郑州:大象出版社2012年版,第128页。

[35] 刘学楷著:《唐诗选注评鉴》[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242页。

[36] 王启兴等注:《千家诗新注》[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73页。

[37] 孙育华主编:《唐诗鉴赏辞典》[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6年版,第493页。

[38] 傅德岷主编:《唐诗鉴赏辞典》[M],武汉:湖北辞书出版社2005年版,第296页。

[39] (明)李明珍撰:《本草纲目》[O],四库本,卷49第5页。

[40] (明)李明珍撰:《本草纲目》[O],四库本,卷49第6页。

[41] (明)胡宗宪等纂:《浙江通志》[O],四库本,卷45第22页。

[42] (宋)王溥撰:《唐会要》[M],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版,(卷71)第1272页。

[43] (明)李明珍撰:《本草纲目》[O],四库本,卷35下第45页。明万历三十一年(1603)刻本字迹斑驳,“乌臼,乌喜食其子,因以名之”疑为“乌臼鸟喜食其子,因以名之。”果如此,更明确。

[44] (清)子墨客卿注:《唐诗三百首注释》[O],石渠山房清光绪十六年刻本,卷6第5页。

[45] (宋)王观国撰:《学林》[O],清嘉庆已巳年(1809)刻本(湖海楼藏版),卷8第31页。

[46] (宋)王观国撰:《学林》[O],广雅书局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重刊,卷8第33页。

[47] (宋)王观国撰:《学林》[O],上海: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八年(1929)版,第243页。

Tags:寒山寺   宋朝   江枫   明朝   南宋   北宋   全唐诗   王士禛   温庭筠   数据库   日本   苏州   李昉   中华书局   元朝   全民悦读有奖征集   清朝   贵州   金朝   社会科学

搜索
网站分类
标签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