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根据吴军于2019年10月20日在高山书院英国站的部分课程内容整理而成，经老师审核后公开发布。点击文末阅读原文，了解更多。

授课老师：吴军，著名学者，投资人，人工智能、语音识别和互联网搜索专家，丰元创投创始合伙人，前Google智能搜索科学家。

吴军，2019年10月20日在高山书院英国站

众所周知，今天的英国（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United Kingdom）是由英格兰、苏格兰、威尔士以及北爱尔兰及其附属岛屿所构成。

在1707年以前，英格兰与苏格兰还不是统一的王国。用个粗略的比喻，他们类似于咱们关内地区和东北三省，英格兰以盎格鲁-撒克逊人为主，而苏格兰多为凯尔特人，总人口不及英格兰的1/3。

一般来说，少数民族为整体社会贡献的是文化多元性，鲜少带来主流科技与文化。但苏格兰是一个特例，在英国近代的科学发现、工业革命、哲学思想上举足轻重。

热力学的奠基者凯尔文爵士、电学的集大成者麦克斯韦、古典经济学之父亚当斯密，都是苏格兰人。雷达、电话、彩色电视机、青霉素、克隆技术等等的各项发明，也都出自苏格兰。

所以苏格兰民族也特别有底气，声称全世界除了古希腊，没有哪一个民族能渺小如斯，又重要如斯。

究竟是什么让苏格兰民族推动了英国甚至是世界的齿轮？当中的秘密，正是高山书院苏格兰一行欲取的真经。

在混乱中 逮到喘息之机

历史早期，英格兰与苏格兰的关系相当微妙。英格兰贵族发生内斗，不时会从苏格兰请来援军；但两个国家之间，也时常兵戈相向。

英格兰强盛时期就曾经占领了苏格兰，而苏格兰也前后发起过多次战争，试图争取独立。由麦尔金森主演的电影《勇敢的心》叙述的就是苏格兰独立战争的始末。历史上，苏格兰相当贫困，2/3的领土是山地，只有1/10适合耕种。

到了亨利七世和八世，英格兰觉得老打仗不是办法，试图和苏格兰缔交联姻，并签订永久和平条约，促成两个王国的联合——通婚以后，谁家没了后代，子嗣便能同时继承两个王国的王位。

当然，英格兰的算盘是：自己家族更强大，最终必定能把苏格兰吞并——但人算不如天算，到了童真女王伊丽莎白一世，反而是苏格兰率先把英格兰的王位给继承了。

伊丽莎白一世是亨利八世的二女儿，在兄长爱德华六世与姐姐玛丽一世（又称血腥玛丽）死后，以第三顺位继承了英格兰王位。

然而，英格兰当时正处于天主教与新教的激烈斗争中，信奉新教的伊丽莎白一世的王位并不稳固，尤其她的表亲戚、苏格兰的女王玛丽一世（非血腥玛丽）还借由各地对异教的恐惧及排斥，对外宣布自己拥有英格兰王位合法继承权。

后来，玛丽趁苏格兰叛乱，逃亡英格兰。伊丽莎白把她关了起来，最后以颠覆国家之名将她处刑。但伊丽莎白一世终身不婚，没留下子嗣，最终反倒由苏格兰玛丽的儿子，即詹姆斯六世（苏格兰历史）/一世（英格兰历史），继承了英格兰的王位。

从此，英格兰与苏格兰形成共主联邦（Union of Crown），最高权力由同一人掌控。不过这时它们仍是两个独立的国家，拥有两个议会。

进入17世纪后期的大航海时代，英格兰在世界各地拓展殖民地，苏格兰也在海外寻找新财富与新市场的机会。而当时的巴拿马地峡是联通南美和北美的要道，所以苏格兰开启了“达连计划”远征殖民，并向公众募资了全国流通财富将近25%－50%之多。

然而，他们新建的“新爱丁堡”惨遭西班牙人摧毁夷平，这些资金全然付诸流水，“达连计划”成了“打脸计划”。这一场战争下来，苏格兰耗尽国库与国力，彻底没有出路了。

1707年，联合法令也应运而生，英格兰、苏格兰两国合并为大不列颠帝国，类似于美国的联邦制，大家一起管外交、国防、贸易，内部则各自独立。其中，英格兰王国支付苏格兰一笔金额，填补“达连计划”的资金坑洞。

由此，苏格兰得到了喘息。但同时，它也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跟英格兰比，它就像一个穷兄弟，合并后虽然免于外敌，但怎么立足是一个大问题。

在喘息中 争取立足之地

苏格兰亟需一个定位。

从结果看，它不是从经济上开始定位，因为没钱，生意也做不了多大；而是把出路定在了文化、科学与技术上，开始了一场呼唤理性的文化启蒙运动。

过去的大学如英格兰的牛津、剑桥教些什么？主要两件事：神学、圣经以及拉丁语、希腊语，因为当时的《圣经》多以拉丁或希腊文书写。当然，还有各种规范礼仪，英格兰的教育更在于培养贵族和官员。

而苏格兰的教育，则聚焦在自然科学、法学、医学、政治学、经济学等，和今天中国的理工科大学风格颇为相似；同时，也非常重视普及，几乎人人识字，知识分子的地位高、影响力大。

苏格兰人口不多，大学却有四所：圣安德鲁斯大学、格拉斯哥大学、阿伯丁大学、爱丁堡大学，是英格兰的两倍。

如今，爱丁堡大学是英语世界中排前10的大学，包括前一阵发现希格斯粒子的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彼得·希格斯，就来自爱丁堡大学，整套研究都在这儿完成。

在立足中 撞出星星之火

在这样的背景下，苏格兰学术团体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除了著名的月光社，还有大大小小的社团，如择优学会（Select Society），在爱丁堡每星期活动一次，出版自己的刊物；或是扑克俱乐部（The Poker Club）、格拉斯哥文学会、哲学学会等等。

在这里，没有所谓的权威人物，每个人都像苏格拉底在古希腊的雅典广场上，积极热烈地对各类问题进行探讨和辩论。

这一场启蒙运动的先驱，一个是哈奇森，一个是休谟。一定程度上，他们就像是中国的孟子与荀子。

欧洲哲学一直有两大流派：一派唯物，认为后天比较重要；另一派唯心，认为先天更加关键。

哈奇森是性善论的支持者，相信人与生俱来就知道分辨善恶。但在这样的道德感里，什么算善、什么算恶呢？哈奇森认为，爱是道德的原点，利他是善、利己是恶。他不反对人既有利他的善面，也有利己的恶面，但只要教化人们理性思考、倾听内心，世界就能趋善去恶。而教化的最好途径，是把社会氛围营造好，由上而下，社会决定个体。

另一边，跟他观点相反的是休谟，英国历史上最了不起的哲学家之一。康德说，是休谟让人从道德教条的迷茫中觉醒，开始懂得质疑。针对哈奇森人的性善论，休谟找了很多证据进行反驳。

休谟摧毁了人类的道德优越感，认为自私才是人的本性。 他说，人之所以有时往善走，不是因为我们有道德、有理性，而是因为当我做了一件别人眼中的善事（如捐建一所大学），我特有成就感。这种自我满足，才是行善的动力。

但不管是哈奇森或休谟，他们都同样在寻找完善社会的方法。只不过除了道德教化，休谟更强调法律管束和权力制衡。

在古罗马帝国崩溃后，改善社会的举措普遍依赖对官员施加道德约束，但这一套在休谟这里就被彻底推翻了。在这点上，休谟对后世的影响极深。

休谟认为，古今中外，只有权力可以约束权力。由此，也催生了分权概念，把权力分成几块，让大家相互制约。后来孟德斯鸠提出三权分立的理论框架，并留下一句名言：凡拥有权力的人一定会滥用权力。这些都是深受休谟的影响。

在火光中 长出参天大树

自古以来，对立之间必存在桥梁。哈奇森与休谟之间的桥梁，是大名鼎鼎的亚当·斯密。

今天我们知道，亚当斯密是古典经济学的开山祖师，写下了极富盛名的《国富论》，但他其实也是著名的道德哲学家，其笔下的《道德情操论》，康德评价德国无人能出其右。

亚当·斯密一方面是哈奇森的学生，但另一方面也是休谟的朋友，对休谟刻画的人性更有共鸣，试图在两者之间求一个平衡。

亚当·斯密则提出了一个新的概念，叫同胞认同——当一群人聚在一起，会产生情感，形成我们的身份认同，进而像是对兄弟同胞般彼此关照。

另外，亚当·斯密观察到：人虽然已经受教化千年，但只要有利可图，仍然有人愿意践踏法律，做出贩毒、走私等勾当。所以，他认为：社会需要一套正规的体制，让人合理地挣钱，以致于不再需要违法。

于是，他把目光放在了商业机制——从此，也开启了自由主义经济学的序章。

古典经济学的大厦，建立在两座地基上：

一、人是理性的；

二、人是自私的。

延续休谟的人性观，亚当·斯密认为：人的经济活动，从根本上是为了个人的利益，不是为了公众利益。面包师傅做面包、酿酒师酿酒，不是出于慈善、道德，而是为了回报、发财。

为了争取更多的利益，人们自然会比同行更努力、更积极采用新技术、新办法。在这个过程中，相当于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协调着社会资源，形成合理的秩序，使社会效率最大化，驱动社会发展。（后来，人们添加了一个前提——市场的有效性，即当一个新技术、方法被采用，其他人能迅速跟上）

我们常说：大河有水小河满——国家好了，人民才能好；但亚当斯密却相信：小河有水大河才满——每个人有了钱，向国家交税，国家才有钱。换句话说，亚当斯密相信“由下而上，个体决定社会”。

这个观点很多人或许不太认可。靠商人们自我地追求利益，社会怎么可能变好？但事实确实就是如此。

自由市场推动技术的一个典型例子，是上世纪50年代末，美利坚航空公司跟IBM合作，第一次在订票系统上使用计算机。一台计算机当时要价百万，这看似值得商榷的开支不是为了情怀和善事，而单纯是为了快、利益，争取更大的市场份额。

事实是他确实争取到了，第二年，全世界的航空公司为了竞争也都紧跟其后，然后计算机应用一下子普及开来。

除了推动技术，自由经济也让社会分工甚至全球贸易成为必然。

以一根极其简单的缝纫针为例。从铁丝到最终的缝纫针，一个工人一天能磨出几支？极少。但随着英国工厂开始分工，按步骤一人负责一环，日产量就飙升到上千只针，并远销到波兰。这也让当时只占世界劳工人口约5%的英国，造出了全世界近50%的工业品。

除了蒸汽机的因素，分工制度也发挥了关键的作用。其他国家卖的是手艺，而英国卖的更是工序。

那么在这里，政府的角色是什么？

在这一点上，亚当斯密的态度是双重的。在那个年代，他觉得政府不应该介入太多经济决策，但他也认为政府的角色不可取代，比如外交国防、司法仲裁以及充当社会“守夜人”的角色，协助社会正常运转。本质上，政府就是一个受公众认可的服务机构，每个人把一些私权利主动上交，成为政府的公权力。

对于亚当·斯密主张的自由商业，当时以弗格森为首的一群人持忧心和质疑态度。

弗格森认为，商业将让社会变得唯利是图，就像今天常听人感慨社会不如20年前道德高尚。而且弗格森认为人天性好斗，当商业变得发达，人唯利是图的本性被放大，更会衍生专制等弊端。

同时，他在个体与社会的主次关系上和亚当·斯密的看法相反。他认为人是社会的人，生于社会、存在于社会，有结党成群的天性，而这也是民族主义、爱国主义等集体主义的基础，并非所有事物都由物质利益驱动。

另外，大家经常对亚当·斯密存在一个误解，认为他偏袒商贾。但实际上，《国富论》真正强调的不是商人，而是消费者。消费者和市场是可以划等号的，所谓的市场机制，某种程度上就是由消费者来判定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

但总体上，大部分人对于商业在社会中扮演的角色作用保持乐观，相信商业能带动社会向上、向善。

现在回过头看，中国过去40年干得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解放生产力，让每个阶层的人都有机会通过自身的劳动而非占有别人的财产，改善自己的经济处境。

所有中国人都在自食其力，而不像欧美底层的一些群体，依赖着每月发放的救援金。这样的原动力非常可贵，也非常重要，从官员到百姓都不能约束。一旦这个经济通道堵塞，社会就只能往下走。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可能有的人得得多，有的人拿得少，但只要不把钱直接划到谁的账下，每一分劳动都在创造社会财富；只要社会财富还在增加，很多问题都还能通过税收二次分配解决。但倘若社会没了财富，什么分配都妄谈。

亚当斯密的经济学就像古希腊的几何学，建立在这两条假设之上，通过逻辑演绎一层层往上建构。倘若哪一条被推翻了（比如人其实无私），今天的经济学大厦就要倒塌了——或至少面临修补。像是历史证明：人不总是理性的，后来心理学也被结合到了经济学之中。

百花争鸣下，苏格兰形成了三足鼎立的社会：

1. 公民社会：以弗格森为代表，主张公民意识

2. 技术社会：以瓦特为代表，相信专业技术

3. 商业社会：以亚当·斯密为代表，强调自由经济

并沉淀出了三个完善社会的要素：道德、法律和市场。仅仅通过一点就想把社会经营好，是不够，而且容易走偏的。

在树荫下 借鉴启蒙之道

不管是道德、法律还是经济，这一场启蒙运动，反映的其实是苏格兰人在从农耕文明走向工业文明、从王权附庸成为独立个体的过程中，对个人与国家的关系的一场探索。

事实上，现在中国也正处在类似的关口，亟需这样的思想家们，琢磨专属中国的个人与国家的关系。

在瓦特、亚当·斯密、弗格森等社会精英的带领下，苏格兰当时被称为了人类“文人共和国”。

有些人问：苏格兰大师们之所以接地气，是不是因为苏格兰少贵族、多平民？实际上，这与出身的关系不大。法国启蒙思想家，除了卢梭，要么像伏尔泰是大商人，要么像孟德斯鸠是贵族；狄德罗虽然出身平民，但也不穷。

最关键的一点在于，社会环境允许他们、需要他们思考和关注什么问题。

不管是苏格兰启蒙还是法国启蒙，知识分子在大学里教课，或私下研磨思考的环境，都贵在两点——思想的自由以及独立的思考。他们不受前人的思路所局限、不因老师的权威而盲从，开辟了丰富多元甚至矛盾的思想见解，形成了一个异中求同、同中存异的社会环境。

很多时候，我们害怕反对的声音；但唯有在反对的声音下，思想不断优化、融合，最终文化才能真正繁荣。《国富论》刚出来时也是千疮百孔，历经几代人的批评和锤炼才趋于完善。

苏格兰与法国这两场运动的共同背景，或许给我们留下了一把未来启蒙的钥匙——但除此之外，它们的差异也值得我们借鉴。

英国是一个保守主义的国家，尊重社会既有的习惯和风俗；和强调普世价值的法国启蒙思想家相比，它不求端着一个标准，一次性改造社会。

英国虽然很早就主张自由平等，但那更多是贵族之间的自由平等，后来再一步步延伸到其他阶层。前些年苏格兰即便示威要求脱英，也仍愿意保留英女王作为苏格兰的国家元首象征。而对法国来说，国王的存在意味着不平等，必须把国王推翻。前者渐进，而后者更趋于革命。

总的来说，法国讲绝对，而英国更讲相对。这给英国带来了局限性，但也保证了它的延续性。

读孟德斯鸠、卢梭等法国启蒙思想家的书，常让人满腔热血。但实际上，他们虽然设计了一场伟大的思想启蒙，却往往来不及实现自己的思想就作古了。而接在他们后面的，是像罗伯斯庇尔这样的暴民，天天把人送上断头台。法国大革命，每个人能都说自己是卢梭的学生，但却连一本他的书都没读过，根本谈不上继承衣钵。

而在苏格兰，一棒传一棒，在哈奇森、亚当·斯密等人之后还有亚当·斯密著名的学生小皮特，常常被认为是英国史上最伟大的首相，最终实现了英国的全球化自由贸易。

有一次小皮特和内阁及贵族们开会，请了亚当·斯密来，在亚当·斯密坐下以前，大家都不敢坐下，足见当时英国社会对这些学者的敬重与推崇。

另外，我们常说，美国是英国下的蛋。美国今天的总统选举之所以不像法国的一人一票，而是采用英国的代议制，先从各州普选出精英，再由538名精英依循各州民意投出总统，就是因为它不相信纯粹由大多数人决定的民主，也就是民粹主义的暴民民主。

除了人文领域，苏格兰的科学领域也人才辈出。

麦克斯韦等名人就不说，像是瓦特私下经常请教的物理学家布莱克，虽鲜有听闻，但实际上很早就为热力学理论奠定了很深的基础。

比起几个牛顿般的巨人，我们更需要的是N代认真杰出的科学家、思想家。这些年来，中国虽然未得诺贝尔奖，但实际上为科学打下了良好的根基。

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10年前一批科学家如施一公、饶毅等人的归来。在那之前，清华一年都出不了一篇《自然》或《科学》的论文，但现在已经改善许多。

结语

无疑，苏格兰完成了一场明智的定位。

如果当时它将自己定位成了英格兰、西班牙等地区，历史的舞台很可能就少了苏格兰的光芒；而它选择聚焦在了思想、文化以及科技，结果也就找到了自己的立足点，让全世界对它产生敬佩。

盼望中国的各线城市都能找到自己的特色，成为中国的苏格兰。

你知道吗？

既然英国=英格兰+苏格兰+北爱尔兰+威尔士，那么威尔士元素在哪？

作者 | 吴军

整理 | 邱施运

编辑 | 朱珍、李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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