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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婴宁》(婴宁聊斋志异)

网络整理 2022-05-30 最新信息

王子服是山东莒县罗店人。他从小没了父亲,人十分聪慧,十四岁考中秀才。母亲最疼爱他,平时不让他到郊外游玩。他和萧家订了婚,未婚妻没过门就夭折了,所以年已十七还没有娶亲。

正逢元宵节,他舅舅的儿子吴生邀他一起去游玩。刚到村外,舅舅家有个人把吴生叫走了。王子服见郊游的姑娘多如浮云,便乘兴独自漫游。有个姑娘带着丫鬟,手里拈着一枝梅花,十分美貌,笑容可掬。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竟忘了该有所顾忌。姑娘走过去了几步远,回头对丫鬟说:“这人眼睛闪亮,像个贼!”说完把花丢在地上,说笑着径自走了。王子服捡起那枝花,丢了魂似的,闷闷不乐地回家了。

回到家,他把那花藏在枕下,倒头就睡,不说话也不吃饭。母亲很发愁,为他祭神驱邪,他的病反倒更加重了,身子很快消瘦下来。医生来诊治,服药发散,而他还是神志恍惚,像被什么迷住似的。母亲疼爱地问他得病的缘故,他也不回答。恰好吴生来了,母亲就嘱咐吴私下问他。吴来到床前,王子服一见他就流起泪来。吴生挨近床沿劝解一番,慢慢问起病因。王子服尽吐实情,并求吴生想办法。吴生笑道:“你的情也真够痴的!这心愿有什么难以实现的?我一定代你寻访。徒步到野外游玩,定非大家闺秀。如果她还没许配人家,这事当然能成;不然的话,多用些钱财,想来也必能如愿。只要你能康复,这事我包下了。”王子服听了,才露出笑容。

吴生出来告诉王母,便去找寻那姑娘的住处,但到处打听,却并无头绪。母亲十分忧虑,毫无办法。不过自从吴生走后,王子服一下子面容开朗,也吃点东西了。几天后,吴生又来探望。他就问起那件事,吴生骗他说:“已访查到了。我当是谁,原来是我姑姑的女儿,就是你的姨表妹,现在还没有订婚。尽管内亲联姻有所嫌忌,但以真情相告,没有不成的。”王子服喜上眉梢,问:“住在哪里?”吴生撒谎说:“在西南山里,离这儿约三十多里。”王子服又多次嘱托,吴生拍着胸脯应承下来,走了。

王子服从此饮食逐渐增加,一天天恢复了健康。从枕下拿出那花来看,虽然已经干枯,花瓣还没脱落。他凝神思念,反复玩赏,好像又见到了那个姑娘。又责怪吴生不来,便写信去请。吴生支吾推托,不肯前来。王子服又气又恨,非常抑郁。母亲怕他再病,急着为他说亲;但跟他商量,他都摇头不肯,只是天天盼着吴生。吴生一直没有音讯,他就更加怨恨起来。转念一想,三十里也不远,何必依靠别人?他把那枝梅花揣在袖里,赌气自己前去,而家里人都不知道。

他孤零零地走着,没人可以问路,只管朝南山走去。走了约三十多里,只见乱山重叠,一片苍翠,身心清爽。山里静悄悄的没个行人,只有一条羊肠小道。遥望山谷底下,丛花乱树之中隐约有个小村庄。王子服下山走进村子,见房舍不多,都是茅屋,但美好幽雅。有一户朝北的人家,门前是丝丝垂柳,墙内桃花、杏花格外繁盛,其中夹杂着修长的翠竹,野鸟在里面啾啾鸣叫。他猜想是座花园,不敢贸然进去。回头见门对面有块光滑洁净的大石头,便坐在上面稍作休息。一会儿,听得墙内有个女子拖着长腔在喊“小荣”,那声音娇滴滴、细颤颤的。他正凝神细听,一个姑娘由东向西而来,手拿一朵杏花,低着头往自己头上插。抬头看见王子服,就不再插了,含笑拈花走进里面去。王子服仔细一看,正是元宵节路上遇见的那位姑娘。他心里顿时高兴起来,本想进去,只是找不到理由;想喊姨妈,又顾虑从来没有来往,怕弄错了。大门里面又没人可问。他坐卧不安,徘徊不定,从早晨直到太阳偏西,眼巴巴盼望着,连饥渴都忘记了。有个女子露出半边脸偷看,像是惊讶他为何老是不离开。忽然有个老妇人拄着拐杖出来,看着王子服说:“哪儿来的小伙子,听说你从早上就来了,一直待到现在。打算干什么?肚子不饿吗?”王子服急忙起来行礼,答道:“我来探亲。”老妇人耳聋听不清。他又大声说了一遍。老妇人于是问:“你的亲戚姓什么?”王子服答不上来。老妇人笑道:“奇怪!连姓名都不知道,还探什么亲?我看你这小伙子,一定是个书呆子。不如跟我来,吃点粗茶淡饭,我家有矮床可以给你睡觉。等明早回家,问清了姓名,再来探访也不迟。”王子服肚子正饿,想吃东西,又想着可以由此逐步接近那美人,心中十分高兴。他跟着老妇人进去,只见大门里面白石铺路,路两旁红花灿烂,片片散落在石阶上;拐弯往西,又开一道门,这里满院子豆棚花架。老妇人请客人进屋,屋子里粉白的墙壁光洁明亮,像镜子一般;窗外海棠的枝叶花朵,伸入屋内;垫席床桌无不整洁干净。刚一坐下,就有人躲躲闪闪地从窗外往里张望。老妇人喊:“小荣!快去做饭。”外面有丫鬟大声答应。他们坐下来说话,王子服把自己的门第一一道来。老妇人说:“你的外祖家,莫非姓吴?”王子服说:“是的。”老妇人惊讶地说:“你是我外甥啊!你母亲是我妹妹。这些年来因为家境贫寒,又没个男子,所以弄得互不通音讯,外甥长这么大了,还不认识。”王子服说:“我这次来就是要看姨妈,匆忙间就把姓氏忘了。”老妇人说:“我夫家姓秦,我没生过孩子;只有一个女儿,也是二房生的。她亲生母亲改嫁了,留给我抚养。她实在也不算迟钝,就是缺少教养,嬉笑玩耍,不知忧愁。待会儿叫她来拜见,认识表哥。”

一会儿,丫鬟准备好饭菜,餐桌上鸡鸭肥嫩。老妇人招呼他吃了饭,丫鬟来收拾餐具。老妇人说:“叫宁姑娘来。”丫鬟答应着去了。过了好久,只听门外隐隐传来笑声。老妇人又喊:“婴宁,你表哥在这儿。”门外笑个不停。丫鬟把姑娘推进屋里,她还捂着嘴,笑得没法忍住。老妇人生气地瞪眼说:“有客人在,嘻嘻哈哈,像什么样子?”婴宁忍住笑站着,王子服向她行了礼。老妇人说:“这王哥哥是你阿姨的儿子。一家人还不相识,真是可笑。”王子服问:“妹子多大了?”老妇人没听清楚,他又说了一遍。婴宁又笑起来,笑得头都抬不起来。老妇人对王子服说:“我说她缺少调教,你也看到了。已经十六岁了,傻乎乎的还像个小孩子。”王子服说:“比甥儿小一岁。”老妇人说:“外甥已经十七了,莫不是庚午年出生,属马的?”王子服点头说是。老妇人又问:“外甥媳妇是哪个?”王子服答道:“还没有。”老妇人说:“像外甥的才貌,怎么到十七岁还没有娶亲?婴宁也没婆家,倒是十分般配,可惜是内亲,有嫌忌。”王子服没说话,眼睛只顾盯着婴宁,顾不上看别的。丫鬟小声对婴宁说:“眼睛闪亮,贼相没改!”婴宁又大笑起来,对丫鬟说:“看看碧桃花开了没有?”急忙站起来,用袖子捂着嘴,小跑着出去了。到了门外,才放声大笑。老妇人也站起来,叫丫鬟收拾被褥,为王子服安置住处。又说:“外甥来一趟也不容易,该留下住三五天,迟些日子再送你回去。要是嫌寂寞烦闷,屋后有小花园,可以散心,还有书可读。”

第二天,王子服来到屋后,果然有个半亩大小的园子。地上细草如铺毡,杨花散落在小路上。有三间草房,花草树木四面环绕。王子服漫步走着穿过花丛,听见树上沙沙作响,抬头一看,原来婴宁在上面。她见王子服过来,笑得几乎掉下来。王子服说:“别这样,摔下来了!”婴宁一边下来一边笑,怎么也忍不住。快要到时,失手掉了下来,笑声才停住,王子服去扶她。偷偷捏她的手腕。婴宁笑声又起,倚着树迈不动步,很久才止住笑。王子服等她笑声停了,就从袖里拿出那枝花给她看。婴宁接过来,说:“都干枯了,还留着干什么?”王子服说:“这是元宵节妹妹丢下的,所以我一直保存着。”婴宁说:“保存着是什么意思?”王子服说:“用来表示爱慕难忘啊。自从元宵节相遇,想思成病,以为自己活不成了;不料还能见到你的面,望妹妹可怜我。”婴宁说:“这是极小的事。至亲之间有什么可吝惜的?等你走时,这园里的花,叫老仆人来折一大捆,背着给你送去。”王子服说:“妹妹傻了吗?”婴宁说:“怎么是傻了呢?”王子服说:“我不是爱花,只是爱拿着那花的人。”婴宁说:“亲戚之情,相亲相爱还用着说吗?”王子服说:“我所说的爱,不是亲戚之爱,而是夫妻之爱。”婴宁说:“这有什么不同吗?”王子服说:“就是夜里同床共枕。”婴宁低头想了很久,说:“我不习惯跟生人睡觉。”话没说完,丫鬟悄悄来到,王子服慌张地溜走了。

过了一会儿,两人在老妇人的房间又遇见了。老妇人问:“到哪里去了?”婴宁回答说在园子里说话。老妇人说:“饭熟好久了,有什么话那么长,啰嗦成这样?”婴宁说:“表哥想跟我一起睡觉。”话音未落,王子服十分难堪,忙瞪她一眼,婴宁微笑着住了嘴。幸亏老妇人没听见,还在絮絮叨叨地追问,王子服赶紧拿别的话来遮掩。然后他小声地责备婴宁。婴宁说:“刚才这话不该说吗?”王子服说:“这是背着别人说的话。”婴宁说:“背着别人,怎能背着母亲?再说睡觉也是平常的事,干嘛隐瞒?”王子服恨她太傻,没办法能让她明白。刚吃完饭,王家的人牵着两头毛驴找他来了。在这之前,王母等他很久不回家,起了疑心;村子里几乎找遍了,竟毫无踪影。于是去问吴生。吴生想起以前的话,便教到西南山的村子去找。一共找了几个村子,才找到这里。王子服出门来,正好遇上,便进去告诉老妇人,并请求带婴宁一起回家。老妇人高兴地说:“我有这个心,也已经不止一天。只是残年之躯没有办法长途跋涉,幸得外甥带妹子去,认识阿姨,太好了!”于是呼唤婴宁。婴宁笑着来了。老妇人说:“有什么喜事,老是笑不停?要能不笑,就是个很好的姑娘了。”说着生气地瞪她一眼,然后对她说:“大哥要同你一起去,你去打扮一下。”又招待王家的人吃过酒饭,才送他们出门,对婴宁说:“阿姨家产富裕,养得起闲人。到那儿就别回来了,学点诗书礼仪,也好侍奉公婆。就麻烦阿姨,替你找个好丈夫。”两人于是起程。走到山坳,回过头望,还依稀看见老妇人倚着门向北遥望。

回到家,母亲看到这美人,惊奇地问是谁。王子服回答说是姨妈的女儿。母亲说:“日前吴生跟你说的是谎话。我没有姐姐,哪来的外甥女?”于是问婴宁,婴宁说:“我不是这个妈妈生的。爸爸姓秦,他去世时,我还是个婴儿,记不得事。”母亲说:“我有个姐姐嫁给秦家,一点没错;可她早就死了,哪里还会在人世?”于是细问老妇人的面貌、痣记,都一一符合。母亲又疑惑地说:“那就是了。可她已经死去多年,怎么还活着?”正疑惑间,吴生来了,婴宁避进了内屋。吴生问明缘由,迷惘了很久,忽然说:“这姑娘是叫婴宁吗?”王子说是。吴生大叫怪事。王子服问他怎么知道名字,吴生说:“秦家姑母去世后,姑父独身生活,让狐狸精迷住,得阴虚症而死。狐狸精生个女儿叫婴宁,那时包裹着躺在床上,家里人都看见的。姑父去世后,狐狸还经常来。后来求得张天师的咒符贴在墙上,狐狸就带女儿走了。莫非就是她?”大家互相猜测琢磨。只听得内屋里嘻嘻哈哈,全是婴宁的笑声。母亲说:“这姑娘也太憨痴了。”吴生请求见见她。母亲走进内屋,婴宁还在酣笑,没转过头来。母亲催促她出去,她才极力忍住笑,又面向墙好一会儿,才走出来。刚行了个礼,转身就跑回去,又放声大笑。满屋的妇女都被她逗笑了。

吴生请求前去探查有何怪异,顺便做媒。他找到那个村庄所在的地方,一间房舍也没有,只有山花零落而已。吴生回忆姑母下葬之处,大致在附近,但坟堆已经湮没,不可辨认,只好惊叹着回来了。母亲疑心婴宁是鬼。进房去把吴生的话告诉她,她一点也不害怕;又怜悯她无家可归,她也毫不悲哀,只是一味傻笑。大家都猜不透是怎么回事。母亲让她跟小女儿住一块。每天天刚亮婴宁就来问候,做针线精巧无比。只是爱笑,忍也忍不住,不过她笑起来很美,笑得很狂而不损其娇媚。大家都喜欢她。邻居的少女媳妇们,都争着跟她交好。

母亲择了吉日,准备为王子服和婴宁举行婚礼,但始终担心婴宁是鬼。暗地在太阳当顶时窥看婴宁,见她的身形、影子并无怪异。到了成婚那天,让婴宁盛装行新娘礼节;她笑得直不起腰,只好算了。王子服觉得她太痴傻,担心她泄漏夫妻间的秘事;但婴宁口风甚密,只字不对人提起。每逢母亲愁闷生气,婴宁来到,开怀一笑,母亲便心情舒畅了。丫鬟们有了小过错,怕挨鞭责,总是求婴宁到母亲处聊天;犯错的丫鬟此时去拜见,常可免于处罚。婴宁爱花成癖,访遍亲戚朋友,物色好花;偷偷典当金钗购买良种,几个月时间,台阶前、篱笆旁、厕所边,到处是花。

院子后面有一棚木香花,一向紧靠西邻人家。婴宁时常爬到上面,摘花来插戴、玩赏。母亲有时遇见,总是责备她。她却始终不改。一天,西邻家的儿子看见她,拼命盯着,神魂颠倒。婴宁没有回避,反而嬉笑。那人以为她对自己有意,更加心动意摇。婴宁指指墙脚,笑着下了棚,那人只当是暗示幽会之处,高兴极了。等到天黑前往,婴宁果然在那里。他靠近去和她交欢,不料阴部锥刺般痛彻心肺,大声号叫,倒在地上。细看,那并不是婴宁,而是一根枯木躺倒在墙边,他所交接的原来是雨水沤出的窟窿。他父亲听到声音,急忙跑来问,他只是呻吟却不肯说。妻子来了,才说出实情。点灯照那窟窿,见里面有只像小螃蟹那么大的大蝎子,那老头劈碎木头,捉住蝎子弄死了。把儿子背回家,半夜里就死了。老头去告王子服,举报婴宁是个妖精。县官一向敬慕王子服的才学,深知他是个忠厚书生,认为老头诬告,要打他板子。王子服为他求情,才把他赶出衙门。母亲对婴宁说:“疯癫成这样,要知道乐极会生悲。幸亏县官神明,没受牵累;要碰上糊涂官,定会把妇女捉到公堂去对质,那我儿还有什么面目见亲戚乡邻?”婴宁神情严肃起来,发誓不再笑。母亲说:“人没有不笑的,只是要看时候。”然而婴宁从此竟不再笑了,哪怕故意逗她,也始终不笑;不过她也从来没有愁容。

一天晚上,婴宁忽然对着王子服流起泪来。王子服非常惊奇。婴宁哽咽着说:“以前因跟随你日子不长,说来怕引起惊怪。现在看到婆婆和你都很疼爱我,并不见外,直言相告大概无妨吧?我本是狐狸生的。母亲临走,把我托付给鬼母,相依为命十多年,才有今天。我又没有兄弟,所依靠的只有你,老母亲孤零零地居处山沟,没人可怜她,把她跟父亲合葬,所以九泉之下常常悲怨。你若不怕麻烦和破费,让死者消除这个怨痛,也许能让养了女儿的人知道女儿也有用,不忍心把女儿淹死、丢弃吧。”王生答应了,但担心坟墓被荒草淹没。婴宁只说不必担心。夫妻俩选定日子,用车载着棺材前往。婴宁在荒雾乱树之中,指出坟墓所在,果然掘到老妇人的尸体,皮肤依然完好。婴宁抚尸恸哭,十分悲痛。他们把灵柩运回去,找到秦氏的坟墓,把他们合葬在一起。这天夜里,王子服梦见老妇人来道谢,醒来告诉婴宁。婴宁说:“我夜里见到她,她嘱咐我不要惊动你。”王子服埋怨她不挽留老人。婴宁说:“她是鬼。这里生人多,阳气盛,怎么能久居?”王子服问起小荣,婴宁说:“她也是狐狸,最机灵。狐母留她来照顾我,她常弄东西给我吃,所以我很感激她,常挂念她。昨天晚上问鬼母,说已经嫁出去了。”从此每年到寒食节,夫妻就到秦氏墓上,扫墓拜祭,年年不漏。第二年,婴宁生了个儿子。这孩子在怀抱里就不怕生人,见人就笑,也很像他母亲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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