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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熙宁年间，正值年关正月。

虽未降雪，却也是到处天凝地闭，草木凝霜。

和大街上热闹喜庆的节气不一样，这座雕梁画栋、阶柳庭的院落里静悄悄的。

屋内床榻上，一位发髻松乱的妇人蜷在布满虮虱的薄被中，嘴角乌青，脸面上炭火烧过的伤口和燎泡在青面寒气和凌乱碎发中略有些暗红。

地上，胡乱散落一地的炭火已经熄灭，没有半星微火……

妇人微张着干裂的嘴唇，如死灰般空洞洞盯着房顶的双眸缓缓地闭上……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丫头模样的女子，推开雍华的重重的朱门走进来，把手里的饭篮子粗鲁地放在桌上："吃吧！"

说罢，用手捂鼻一脸厌恶地转过身去。

见身后并无动静，丫头转过身来，仔细望了望凌乱的床榻，忽而惊恐地跑出院落疾呼："来人呐！快来人呐！公主薨逝啦！公主薨逝啦！"

死的正是北宋的楚国大长公主（福康公主），年仅33岁。

这一年，是宋神宗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距离死者福康公主的父亲、前前任北宋皇帝宋仁宗驾崩7年。

或许，泉下有知的宋仁宗也没料到，他最宠爱的这个女儿这么快就追随他而去，生前最后的光景竟如此凄凉。

他不是都给女儿安排妥当了么！

01

孽缘伊始

一切要从宋仁宗给宝贝女儿福康公主精心挑选的那段"好姻缘"说起。

庆历七年（1047）五月，官家宋仁宗召见了国舅李用和及家人。

说起国舅李用和，很多人都听过狸猫换太子的戏本。戏本就是根据宋仁宗的身世改编。

宋仁宗一出生就被章献刘太后抱养。直到宋仁宗亲政以后，才知道生母是李宸妃。可是，李宸妃已经逝世。心中有愧的宋仁宗，为了慰藉生母，厚待其家人。于是，原来在京城"凿纸钱为业"的李宸妃弟弟李用和成了国舅。

这一次普通的亲戚间会面交流活动，却定了宋仁宗心中的一件大事——为年仅十岁的爱女福康公主安排婚事。

这天一起来的，还有国舅李用和年仅13岁的次子李玮。记录宋徽宗宫廷藏品的《宣和画谱》记录了这次召见的情景，说李玮面对皇帝的问话"占对雍容""举止益可观"。反正就是举止有礼、落落大方啦！

宋仁宗对李玮印象非常好："仁宗奇之，顾左右引视宫中"，还带着他在宫里溜达逛逛，不久就宣布：驸马就是他了！

满朝勋贵世子，满大街有为青年、有志之士，怎么就偏偏选中自己的表弟李玮了呢？

宋仁宗有自己的小九九：

一来，和亲生母亲的母家"亲上加亲"，可以弥补一下自己未尽的孝道。 舅舅一家这个从卖纸钱的市井商贩被火箭式提拔的当朝新贵，有了公主驸马这一新的头衔，经过天子认证，没有根基的李氏门第将更加稳固、光耀。

二来，也是为宝贝女儿的未来着想。仁宗自己所生的儿子全部早夭，朝臣逼着他收养远房堂侄赵宗实。说起来，他不过和赵宗实的爹赵允让有一个共同的爷爷宋太宗而已。这么远的亲，万一真的自己不争气，再没生出儿子了，那这个远房亲戚继承大统以后，女儿有自己的亲母家照料，也有个依靠不是！

虽然，这个李玮只是舅舅庶出的儿子。但目前，李家也就这一个孩子还单着呢，没别的选择了。

何况，这一次见面，别看李玮这孩子其貌不扬，长得不咋地，和自己女儿也差着辈分（自己的表弟）。但李玮看上去老实巴交、温顺懂礼，还挺有才华。作画、书法水平还都不错，他的两幅作品还能入选皇家收藏。像个靠谱的孩子！把女儿交给他，放心！

想到这里，宋仁宗不仅为自己的完美安排沾沾自喜。

对父亲的精心安排，福康公主和她的母妃苗贵妃是什么态度呢？

确定婚约时，年近10岁的福康公主还是一个玩娃娃的小女孩，婚姻大事是什么全然不知，哪会有什么意见？又或者，小女孩家家懂什么，不需要问她的意见……

而福康公主的母妃苗贵妃呢？《宋史》载，福康公主的生母苗贵妃对公主下嫁李玮一事"抑不肯言"。

这样，宋仁宗为女儿精心安排的孽缘大戏拉开了帷幕。

02

天子嫁女

嘉佑二年(1057)，二十岁的福康公主成年了。

六月，在朝臣的抗议声中，宋仁宗为福康公主举行了隆重的册封礼，亲自晋封为兖国公主，公主的生母苗氏晋升为贤妃。

福康公主也成为宋朝第一个有册封礼的公主。

话说，宋仁宗还真是一个非常注重仪式感的皇帝。此前，宋仁宗就坚持给张贵妃行贵妃册封礼，使张贵妃成为宋朝第一个有册封礼的妃嫔。

反正爱她，就给她隆重盛大的仪式感就对了！

同年，仁宗又在台谏的一片反对声中，花费了数十万缗钱为公主修建了非常豪华的公主府。这个花费相当什么概念呢？根据大家讨论的宋率大体换算，大概是相当于8000万人民币。就是公主她爹，在她结婚的时候，给她置办了一个8000万的豪宅。

此外，宋仁宗又破例按照皇太子的待遇，每个月给公主月俸千贯。一起陪嫁过去的，还有梁怀吉、乳母韩氏等一大群从小陪着公主的奴才。

同年八月，在一场盛大的嫁女仪式中，兖国公主出降，正式嫁给李玮。

宋仁宗望着长长的送亲仪仗，露出了老父亲的慈笑！

安排得妥妥的！

这一下，公主总可以衣食无忧，快乐幸福的生活了！

要知道，这个女儿对宋仁宗来说可不是一位平平常常的公主。

宋仁宗子嗣并不多，且大多夭折。

直到二十七岁，宋仁宗才第一次当爹。不幸的是，长子赵昉在出生当天就夭折了。

在赵昉夭折的第二年，宋仁宗二十八岁那年，终于有了第一个健康的孩子。虽然是个公主，但也算迟来的幸福。按照北宋的制度，公主一般都是成年时才有封号。而宋仁宗在公主一岁时，就破例给了"福康公主"的封号，对这个女儿的喜爱可见一斑。

宋仁宗子嗣不旺。接下来，宋仁宗虽然也陆续有过别的子女，但都相继夭折。更糟的是，三十四岁以后，不管怎样努力"耕耘"，宋仁宗竟然连续十六年没有新的子嗣诞生。于是，福康公主成为宋仁宗十多年里硕果仅存的独苗苗。

再加上，这个孩子不仅自幼聪慧，善解人意，还非常孝顺。有一次，宋仁宗生病，她不但尽心服侍，甚至散发赤足向天祷告，愿意代父受罪。

这样一个珍贵的乖宝宝自然是宋仁宗心头上的尖尖肉。

想当初，福康公主四岁时，辽国趁宋朝边境被西夏侵扰，派遣使者以调停为由，向大宋进行勒索：想让辽国的梁王耶律洪基与福康公主订婚。宋仁宗疼爱女儿，坚决不予，最终以增加十万缗的代价拒婚了事。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为了女儿，为了母族，宋仁宗用心良苦，总算完成了他认为的最好的安排。

03

齐大非偶

剧情并没有朝着宋仁宗这个老父亲精心设计的方向发展。

这李玮虽是才子，但史载："貌陋性朴"。

对这么一个颜值不高，个性也比较木讷，估计也没啥情调的驸马，公主根本无感，压根不认为这是自己的良配，甚至根本看不起。

怎么个看不起法呢？史载"常庸奴视之"，把他当做见识粗浅的人看待。

公主本来是皇帝女儿，天之骄女，本来就高高在上。何况福康公主万千宠爱，从小生活在蜜罐里，哪里会看得起街头小商贩出生的驸马？！

公主是这个态度，手下的人自然是观风看色，有样学样。时间一长，公主从宫中带来的内侍宦官和乳母之类的下人，也和驸马平起平坐，全无半分尊重。

甚至，乳母韩氏，一起陪嫁宦官梁怀吉、张承照等经常从中挑拨离间，夫妻关系更加恶劣。

李玮这边呢？无端端娶个公主本就是诚惶诚恐，不敢造次，哪谈得上男女之爱、夫妻之情。

再加上李玮这个人，也算是书生型的个性，"平生喜吟诗，才思敏妙，又能章草、飞白、散隶"，平时就喜欢练练毛笔字、画个竹啊梅啊之类，鉴赏收藏下书画。为人也比较低调，每次画完，还要把作品销毁，和当今圣上这宝贝千金根本不是一路人啊。

何况，福康公主还有隐疾。

《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记载："上暴感风眩，冠冕倚侧……左右知上疾作，遽扶入禁中……诸女皆幼，福康公主稍长，时已病心，初不知上有疾。"

这个记的是：嘉祐元年（1056）的时候，在公主出嫁前一年，宋仁宗大病一场。几个女儿都还小，只有福康公主稍微大一些。但是当时福康公主已经病心，自顾不暇，所以不知道父亲有病。

要知道，此前，父亲生病，福康公主可是披头散发为父亲祈福的，是什么病，连父亲大病都不知道呢？

这里的"病心"，并不是心脏病。在宋代的文章中"病心"是指精神类疾病。后有人研究说可能是双向感情交流障碍之类的精神病。说通俗点，就是会经常发狂、抑郁之类，尤其是受刺激的时候。

也就是说，这位福康公主很早就得了精神病，一度严重到了丧失正常的认知能力的地步，连亲爱的父亲生重病也管不了。

而此后第二年，宋仁宗大病初愈，就迫不及待地为公主举行了婚礼。

公主下嫁，本身就是政治婚姻，不能同于普通夫妻。

普通人家的通常做法，就是把公主供起来，天天敬着，维持着夫妻表面的体面，不敢得罪。

此外，北宋对于公主的婚事还有一项特殊的婚姻制度。因为，比哥哥小整整十二岁，与同辈分高官联姻时，为使年龄相当，常不得不将公主许配给对方孙子，这在无形之中降低了皇室的辈分。为挽回尊严，定下了一项规则：公主出嫁后，驸马要""，公主也随之成为公婆的同辈人，更不必行舅姑之礼侍奉公婆。

再看看跟着李玮一起住的公主的婆婆——李用和的小妾、李玮的亲妈杨氏。李家突然在皇帝提携下发了家，但杨氏出身卑微，本来也就是一个没啥知识文化、没怎么见过世面的传统家庭妇女。她对宫廷规矩虽略知一二，知道公主是天子之女，不同于普通儿媳。但媳妇伺候公婆、三从四德，这些民俗观念根深蒂固，对这个公主儿媳妇的"越矩"行为，始终转弯转得不那么彻底……

就这么两个人，性格不和，地位悬殊，身份敏感。一个长相平庸、木讷寡言、不善言辞、不懂女人心，另一个金枝玉叶、骄横乖张、高高在上，人格上还有缺陷，婚后生活有多糟糕可想而知。

看看各个版本的史载资料对这段婚姻的记录和评价：

《宋史·李玮传》：（玮）以朴陋与主不协。

《宋史·公主传》：玮朴陋，与主积不相能。

《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玮貌陋性朴，公主常佣奴视之。

《涑水纪闻》：玮貌陋性朴，上以章懿太后故，命之尚公主。自始出降，常以庸视之。

……

反正就是琴瑟极其不能和谐……

据说，公主在这段不幸福的婚姻里，为了消除苦闷，成天和带去的宦官们玩在一起，饮酒作乐，一班人把公主宅的主殿给占了，经常旁若无人地玩笑取乐、高声喧哗，驸马和他的母亲杨氏只能挤在偏房住，平时公主和她的下人也对李玮及其母亲颐指气使、吆五喝六……

04

婆媳冲突

婆媳关系这个千古难题，最终让这段"强扭的瓜"炸雷了！

嘉佑六年，福康公主在苦闷压抑的婚姻生活里苦苦熬了4年后的某个夜晚，福康公主又带着内侍梁怀吉等一班人对酒当歌、饮酒作乐……

的母亲杨氏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悄悄在外面偷看。偷看就偷看吧，偷看技能还不咋地，还被公主发现了。

想起爹爹给自己安排的这么个"矮挫穷"、"丑八怪"，公主一肚子委屈；想起这"乡野村妇"还真把自己当成本公主的长辈啦，公主更是一肚子怒火！

竟然还敢以下犯上、干这种偷窥的勾当！又或者，当时公主和众奴群欢的场景不那么好描述、没那么体面，公主觉得隐私曝光、身心受辱；又或者是一气之下、公主此前的旧疾"病心"犯了……总之，公主雷霆震怒，当即动手殴打杨氏：你这贱妇！你这蠢奴！好大的胆子……

在这位从小呼风唤雨、被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女眼中：李家住的公主府，是她的皇帝爸爸出钱建的；公主的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她的嫁妆和年俸；公主爱和谁喝酒喝酒，也轮不到婆婆说三道四。就算是公主和奴才们有什么，也要顾及公主的身份和皇家的颜面，家丑不可外扬……杨氏偷窥，简直是反了天了，公主觉得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打完人，公主激动的心、颤抖的手，还久久不能平复！

不行，这个鬼地方我一刻也不要呆了，我要回爹爹身边去！又或者，像小孩子有时明知道自己犯了错，为了掩饰错误和羞愧，往往恶人先告状一样，这个23岁的公主，这个在爹爹眼中永远长不大的小女孩，在公主府深夜大闹一通后，连夜跑回娘家——皇宫告状去了。

为保护皇帝身家性命、国家政权稳定，在古代，皇宫禁门晚上并不允许随意开放。在宋朝，皇宫的门禁制度依然严苛。有次宫中大火，宰相等想进宫救火，都只能等到天亮。

而福康公主这深更半夜在宫门外，"爹爹！爹爹！"，又是哭，又是叫地，拼命拍打宫门。爱女凄惨的哭喊声让宋仁宗这个慈父辗转难眠，于是命人打开了宫门，让公主进来了。

公主呢，一把扑进皇帝爹爹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李玮一家怎么欺负她啦，她好想爹爹、好想家啦，强烈要求与驸马离婚……

这么个热搜事件，第二天当然立马满京城皆知了。

一上朝，满朝谏官都在抗议：皇宫禁门晚上不允许开，这是制度，即使是公主也不能例外。

大臣们又是端出祖宗之法，又是援引《周礼》，强调夜开宫门违规，应当严肃处理。

不少大臣说，如果官家不能妥善处理，不仅难以服众，后果难料。

一边是受了委屈的爱女，一边是群情汹汹的谏官，宋仁宗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马上有人给皇帝台阶下了。皇帝爱女，即便有错，那是被身边人带坏了……

御史傅尧俞就马上调查出：公主与驸马长期不睦，是她宠爱的阉奴梁怀吉在背后挑拨离间、从中作乱。《宋史·傅尧俞传》："兖国公主下嫁李玮，为家监梁怀吉、张承照所间，与夫不相中。"

殿中侍御史吕诲进言说，公主的乳母韩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离间公主与驸马不和，还唆使公主上奏举荐她的侄子于润为右班殿直。同时还偷偷典当公主宅中的珍宝器物，乃至私盗归家。

右正言吴及也揭发：公主府中那些内臣与驸马平起平坐，内都知任守忠甚至直接凌辱驸马，向其勒索财物。

……

一时间，言官们的劄子如雪片般飞来，公主身边人的恶行一一暴露。

对！对！就是这班狗奴才，把官家聪明孝顺的小宝贝都带坏了。

不想深究的宋仁宗，赶紧做出姿态，大事化小。

于是下诏：来人，把这班教坏公主的狗奴才立即遣散！"兖国公主宅都监、入内供奉官梁全一以下九人并远小处监当，入位祗侯梁怀吉配西京洒扫班。"公主的乳母韩氏赶出皇宫，梁怀吉、张承照两位小宦官被发配到西京洛阳当清洁工，打扫皇陵。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李玮也赶紧惶恐地自劾贬官。为了挽回这段婚姻，宋仁宗还是让李玮保留原职，留在京城，只是略施薄惩，罚铜三千斤。

当然，公主这和阉货同乱、宫廷家暴闹的丑闻怎么说都还是有失皇家脸面，于是又规定：

自今勿置都监，别选内臣四十以上、三班等院使臣五十以上无私罪者二人在宅勾当，内臣年十五以下二人人位祗侯，并不得与驸马都尉接坐。

就是说，以后只能选四五十以上的老的，或者十五岁以下的小的宦官伺候公主……

这……

是不是和家里老婆给风流的老公挑保姆的风格似曾相识……

闹出这等骇人听闻的家暴新闻+重口味桃色新闻，还夜扣禁门，违反禁令，就这？

言官们对这样轻描淡写地处理当然不干，还是想把火烧到公主头上。

无奈仁宗爱女心切，坚决不从，几番来回，最终言官们只得作罢。

05

群臣争议

于是，放公主进禁门的官员被治罪，公主也被心怀畏惧的驸马领回。

本来，公主的这件宫廷丑闻渐渐平息……

结果，阉奴梁怀吉等人被贬窜外州之后，大宋这从未尝过世态艰险、未接受过挫折教育的天之骄女、——福康公主，开始了一哭二闹三上吊……

司马光《涑水纪闻》："朝廷贬逐怀吉等于外州，公主恚怼，或欲自缢，或欲赴井，或纵火欲焚第舍，以邀上意，必令召怀吉等还。

不，是比这"一哭二闹三上吊"还猛，是"上吊、跳井、烧房子"！

不把我的爱奴召回来，我就把这价值十万缗的豪华公主府一把火烧了……

可怜的老父亲宋仁宗，对这个宠溺的女儿还有什么办法呢？只能是"上不得已，亦为召之。"

嘉佑七年二月，宋仁宗被女儿闹得实在没法子，终于妥协，在外扫了一年地的梁怀吉等从洛阳调回，准备重新回到公主身边，继续过卿卿我我、对酒当歌的生活。

宋仁宗的出尔反尔，再次点燃了朝臣们的怒火。

三月，时任谏官的司马光与杨畋、龚鼎臣等联名上书，请皇帝收回成命。

见宋仁宗装聋作哑，没有回应。被苏轼称为"司马牛"的司马光立马先后上两道劄子，《论公主宅内臣状》《正家劄子》：

臣闻父之爱子，教以义方，弗纳于邪。公主生于深宫，年齿幼稚，不更傅姆之严，未知失得之理。臣谓陛下宜导之，以德约之，以礼择淑慎长年之人，使侍左右，朝夕教谕，纳诸善道，其有恃恩任意，非法邀求，当少加裁抑，不可尽从。然后慈爱之道于斯尽矣。

……

近闻传宣入内，内侍省令押上件内臣梁怀吉赴公主宅依旧句当。外议諠哗，无不骇异。

毫不客气地指出公主这种行径实在是"憎贱其夫，不执妇道"！严厉地批评皇帝纵容溺爱公主，朝令夕改，惩戒不严，说：当父亲的，如果真的爱孩子，就应该引导她远小人、亲善人。文中"父之爱子，教以义方，弗纳于邪"，也成为后世教育孩子的格言名句。

两道劄子都石沉大海……

最终，公主的爱奴梁怀吉等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

公主赢了！

但是，自从有了这次轰轰烈烈地斗争经验，又或者这一次惊心动魄的经历使本就有"病心"史的公主更受刺激，总之公主开始彻底地"放飞自我"，走上了彻彻底底的"疯路"：

《涑水纪闻》：公主意终恶玮。至是不肯复入中阁，居于厅事，昼夜不眠，或欲自尽，或欲突走出外，状若狂易。左右以闻，故有是命。

梁怀吉和奶妈虽然回来了，公主还是那么恶心李玮，干脆就住在大厅，昼夜不眠不休，要么想自尽，时不时突然狂走出室外……

06

艰难离婚

眼看着爱女状如颠狂，公主的母妃苗贤妃十分痛心，屡屡去请求宋让女儿和李玮和离。

宋为自己当初为女儿精心安排的这场婚事，还在咬牙坚持，没有松口。

官家不答应，又不想宝贝女儿一天天疯下去，苗贤妃开始了"曲线救女"。

离婚，在宋朝并不是件容易事。

她先是派遣亲信内臣王务滋去公主宅，明的是照顾公主的病，暗里却想收集李玮的过失，想将驸马治罪，好间接让公主和驸马离婚。

不料，没有收集到李玮什么有价值的黑料。

于是，可能见惯了宫中那种动不动"一杯毒酒""三尺白绫"的手段，苗贤妃居然跑去请求宋仁宗给李玮赐一杯毒酒了事。

以"贤后"在宫中处事的曹皇后恰好在御前，劝阻道："陛下为了报答李娘娘的恩情才把公主下嫁给李玮，如果毒死他，陛下以后有什么脸面见李娘娘？"

是啊！不是报未能尽孝之恩吗？就用毒酒报？

哎……罢了……

据《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记，几天后，疯公主以回娘家养病为由，终于离开了公主府，回到爹妈身边。

而为了堵塞悠悠之口，李玮这个驸马还是别在京城晃悠了，免得连累公主遭人指指点点。

于是，安了一个安州观察使的名堂，外调去外地了。而李玮的生母杨氏，则判去李用和的大儿子、并非杨氏亲生的李璋府中居住。

梁怀吉、乳母韩氏等诸色人等，也是该遣散的、遣散的，该发配的发配……

倒霉的李玮摊上这么个疯公主，还要无罪被贬官，爱打抱不平的言官们又不干了。

他们认为，这个家庭纠纷，主要责任方在公主，最后却是李玮受到处分，不公平。皇帝护短！

御史傅尧愈上疏说"甚悖礼，为四方笑，后何以诲诸女乎？"，意思是：太不合理了！这会被大家取笑，以后还这么教导广大女性同胞啊？！

司马光也再次出手，呈上《论李玮知卫州状》，直言："玮既蒙斥，公主亦不得无罪"，要求天子之女与士民同罪！

对女儿的所作所为，宋仁宗也不是心无明镜，也不好再过分徇私护短了，只好亲笔写下制书，痛斥自己的爱女"保傅无状，闺门失欢，历年于兹，生事弗顺，达于听闻，深所骇惊"，并表示"不睦之咎皆由公主"，将她的封号由兖国公主降为沂国公主，以示惩戒。

一片好心办成了这么糟糕的事。

宋仁宗也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老表李玮，"数使人慰劳李氏，赐玮金二百两"，并说："凡人富贵，亦不为主婿也"。

这点钱拿去吧，算是精神损失费，当驸马也没啥好的，有钱就行……

一段家事闹得满朝风雨，依附宋仁宗刚过上几天好日子的李氏一门，真真是感觉无福消受这"天大的恩宠"。

李玮的嫡兄李璋连夜代表弟弟上书："家门祚薄，弟玮愚呆，不足以承天姻，乞赐指挥"。我弟弟李玮这个"矮挫穷"真的配不上高贵的公主！看在李娘娘的份上，放过我们家吧。

宋仁宗一声叹息：哎……罢了，就离了吧！

仁宗遂于三月下诏：李玮落驸马都尉，正式批准公主和驸马离婚。

07

断不了的孽缘

诏书即下，朝野上下，宫廷内外纷纷舒了口气。

这场糟糕的政治婚姻终于落下了帷幕！

然而，全剧仍未剧终……

八个月后，嘉祐七年十一月，宫中忽然下诏，复公主为岐国公主，李玮复为安州观察使，"使为附马都尉如初"，重新担任驸马都尉！

所有人眼镜跌破，这是唱的哪出啊！

此时的宋仁宗，病重已久，预感自己时日不多。

嘉祐七年（1062年）十一月戊辰，因膝下无子，宋仁宗一直不愿意接受的养子赵宗实以皇子身份徙入位。

人之将死，宋仁宗不得不再为自己生平的憾事再回顾回顾，看看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再把爱女等身边亲近之人的生存大计和生活安顿再理一理……

毕竟，继位的不是自己亲生的，自己撒手之后，这隔着几代亲的远房有多靠谱还未可知。到那时，女儿没有婆家依附，宫中作为她的娘家还能收容她几时，就不好说了……

另外，宋仁宗内心依然心存着对母家未曾尽孝之憾……

总之，李玮又从卫州归来，回京师供职。公主呢，考虑到在病中，暂时先住在娘家继续养病。但，复婚了，女儿好歹有了个名义上的归属之地！

事实证明，宋仁宗的考量还是有先见之明的。

几个月后，福康公主一生的庇护宋仁宗殡天了，赵宗实成了新君宋英宗。

而这位早年间，作为备胎被抱养在宫中，饱受冷落的新君，很快就开始了复仇计划。

第一刀，就砍向了宋仁宗的公主们。

英宗为了让自己的女儿们住进宫殿，强令仁宗的几位公主搬去闲宫（也就是闲置的、久无人居住的偏僻宫殿）。

包括时疯时梦的福康公主（当时已晋为越国长公主）和宋仁宗晚年所生的4名幼女全部搬进了闲宫，默默度日。

这事，曹太后就曾向朝臣哭诉，新帝是如何薄待先帝遗眷。

对于宋英宗的刻薄寡恩，当年痛斥公主恶状、替驸马李玮鸣不平的司马光再一次站了出来，毫不避讳地说，做人要厚道！还列举了一个继承别家田产后，欺负孤儿寡母的忘恩负义之徒的故事劝阻宋英宗：

先帝擢陛下于众人之中，自防御使升为天子，唯以一后数公主属于陛下，而梓宫在殡，已失皇太后之欢心，长公主数人皆屏居闲宫，希曾省见。

请以小喻大，设有闾里之民，家有一妻数女，及有十亩之田，一金之产，老而无子，养同宗之子以为后，其人既没，其子得田产而有之，遂疏母弃妹，使之愁愤怨叹，则邻里乡党之人谓其子为何如人哉？

以匹夫而为此，犹见贬于乡里，况以天子之尊，为四海所瞻仰哉？此陛下所以失人心之始也！

历史并没记载宋英宗最后的反应。

总之，悄无声息的福康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闲宫中实在住不下去，又回到了当年爹爹为她精心打造的豪华公主府中，又回到当年她冷眼相对的李玮身边，又回到当年她大打出手的杨氏身边。

李玮这个人，今生她是躲不过了……

真是造化弄人，万般皆是缘，半点不由人。

08

郁郁而终

几年后，在福康公主浑浑度日中，宋英宗驾崩，他的长子宋神宗赵顼继位。

宋神宗对亲戚比他爹有良心，不但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太皇太后曹氏非常恭敬，活着的几位仁宗公主全部得到了晋封。福康公主也由越国长公主晋封为楚国大长公主。

三年后，熙宁三年正月，楚国大长公主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亡年三十三岁。

在她生命的最后三年里，历史的长河里只留下零星点记忆，大多数时光都陷入了死一般的静默之中。

让我们一起来看看这零星点的记忆，看看这位当年金贵骄横的公主是怎样默默走完最后的时光：

据《楚国大长公主遇南郊奏驸马都尉李玮祖宅门客广文馆进士许概可试将作监主簿不理选限制》录，楚国大长公主在南郊觐见神宗，推荐驸马都尉李玮的门客许概，试用将作监主薄一职。皇帝表示可以给个面子，破例任免，但下不为例。

据《宋会要辑稿》录：熙宁二年五月二十六日，楚国大长公主以同天节合得霞帔，乞换翰林医官、赐绯石麟章服，许之，今后不得为例。这位昔日尊贵的公主乞求神宗皇帝，用同天节那天应该赐给她的一套霞帔，换一位翰林医官、外加一套男性穿的绯石麟章服。神宗批示：下不为例。

这份申请用衣服换医生的乞求过后半年，福康公主逝世。

据《秦國莊孝大長公主遺表長男供備庫副使李嗣徽可供備庫使制》录：临死前，公主上表，乞求把三年前，她和驸马李玮收养的嫡兄李璋的十一子——养子李嗣徽的副使官阶转正。

正是：初入红尘不知人间疾苦 蓦然回首已是苦中人。

在这些只字片语中，我们大体可以看到，这个昔日万千宠爱，被爹爹宠坏的小女孩，在庇佑她的父皇离去后，乖张暴戾的公主病似乎已被冷酷的现实治愈。

在生命的末期，为了丈夫的门客、为了养子的前程，为了一套衣物，为了减轻点病痛之苦，她最终放下身段，恬着脸，不得不和这个曾经深恶之的丈夫和解，不得不向生活低头，不得不向现实低头，不得不向命运低头……

就这样，这位天之骄女在孤独中咽下最后一口气，死后，被追赠为秦国孝庄大长公主。

跌宕起伏的戏剧人生也缓缓落下了帷幕。

然而，片尾还有彩花……

《熙宁奏对日录》记载：

熙宁三年。驾至楚国长公主宅浇奠。

上召中书入见，恸哭言："李玮负仁宗恩，遇长主无恩礼，可便与节度副使安置。"

上曰："玮都不恤长主，衣服饮食药物至于呼医，亦多作阻隔，长主衣衾乃至有虮虱，至自取炭生火，炭灹伤面。"

公主死了，神宗皇帝御驾亲自前去宅洒酒祭奠，回宫后愤愤不平，"恸哭"道："李玮忘记了仁宗的大恩，薄待长公主，立刻把李玮以节度副使的散官安置外州。"

中书官问原因，神宗说："李玮完全不照顾生病的长公主，衣服饮食药物，甚至连请医生都加以阻隔。长公主遗留的衣服被褥上都是虱子和虫卵。她甚至需要自己烧炭取暖，死后脸上都留有烫伤的疤痕。"

最终，驸马李玮"以奉主无状"，被贬为郴州团练使安置。

据说，此后，李玮又另娶新妇，夫妻琴瑟和谐、婚姻美满。

新人红烛，夜深酒浓之际，或许再不会有人忆起，曾经有这么一位大宋最为荣耀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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